县委会议室的铁皮炉子烧得正旺，王书记的茶杯沿儿结了层白霜，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关节泛白。
照片里马家村仓库的封条上，"陈建业"三个字被红墨水圈了又圈，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粮库登记册——去年秋天林家屯多交的五千斤小麦，竟原封不动躺在这儿。
"小王。"王书记把材料推回桌面，钢笔帽咔嗒扣上，"陈副局长的车到了？"
"刚进大院。"小王缩了缩脖子，窗外雪粒子正砸在冬青树上，"他说要汇报冬季储粮工作。"
王书记没接话，目光扫过墙上"为人民服务"的锦旗。
隔壁办公室传来陈建业的笑声，带着点拔高的殷勤："老周啊，王书记这两天可累坏了，我这儿有盒茶叶，你给续上......"
同一时刻，林家屯西头的土坯房里，煤油灯芯子噼啪爆了个花。
林建国把最后一页调查报告压在炕沿下，纸角被秀兰用浆糊粘得服服帖帖。
"明儿的会，我打算先念政策。"他搓了搓冻红的手背，"县委会去年发的37号文，留粮比例不能低于总产量三成。
咱村这两年多交两万斤，按文件早该调。"
秀兰把磨秃的铅笔插进布套，灯影里她眼尾的细纹泛着暖光："我把各队的交粮本都核了三遍，连赵二狗子家的杂粮都算进去了。"她从柜顶摸出个蓝布包，"这是前年的统购单，陈建业批的'特事特办'，我藏在老榆树树洞里......"
"秀兰。"林建国按住她的手，布包里的纸页窸窣作响，"要是陈建业......"
"他要是干净，就不怕查。"秀兰抽回手，把蓝布包塞进他怀里，"你记着，咱不是为争那点粮。"她突然笑了，"上回铁牛说，他闺女吃了顿饱饭，半夜做梦都在啃窝窝头。
咱要的，是让这样的梦，能天天做。"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铁牛的大棉鞋踩得雪壳子咔嚓响。
他扒着窗沿往里喊："林哥！
刘西娃他们把后坡的粮驮回来了！"
林建国掀开门帘，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
打谷场边的草垛子被扒开个口子，刘西娃正从驴背上卸麻袋，粮食的清香混着雪气首往人鼻子里钻。
赵二狗子缩在草垛后头，手里攥着根玉米棒子，见林建国过来，故意把脸扭向一边。
"二狗子叔。"林建国走过去，"您不是说这粮藏山里喂耗子都不交？"
赵二狗子梗着脖子："我那是气话！"他突然压低声音，"可要是陈建业知道......"
"知道又咋样？"王铁牛把麻袋往地上一墩，"咱藏的是自个儿种的粮！
前儿我去公社，听文书说王书记最恨吃拿卡要的。
林哥的材料都递上去了，怕个球！"
赵二狗子摸了摸后颈的伤疤——那是三年前饿极了偷生产队红薯被打的。
他盯着地上的麻袋，突然蹲下来拍了拍："行，我信你一回。
但要是真出事......"
"出了事我扛。"林建国弯腰提起半袋粮，麻线勒得手掌生疼，"咱农民的命，比麻袋金贵。"
县城招待所的会议室里，暖气烧得人鼻尖冒汗。
林建国坐在第三排，面前摆着搪瓷杯，杯底沉着几片茶叶。
台上张副县长正翻着文件："今年各模范村的统购任务，要体现先进性......"
"张副县长。"林建国站起来，椅子腿刮得地板吱呀响，"我是林家屯的林建国。"
全场目光唰地扫过来。
陈建业坐在第二排，正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沿碰出清脆的响。
"我这儿有份报告。"林建国掏出蓝布包，"林家屯两年开荒八十亩，多交粮两万斤。
可咱村的留粮比例，从五成降到三成半。"他翻开报告，"县委会37号文写得清楚，'留粮需保障社员基本生活'。
咱村老李家三小子，上个月饿晕在地里......"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陈建业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指节泛白。
"农民不是不交粮。"林建国的声音哑了，"但得先活下来。
要是都饿趴下了，拿什么当模范？"他望向王书记的位置——老人正盯着他，眼里有团火。
散会时，雪停了。
林建国收拾文件，王书记的秘书轻轻碰了碰他胳膊："王书记请你去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台上摆着盆冻蔫的绿萝，王书记把保温杯推过来："喝口热水。"他翻开林建国的报告，"马家村仓库的事，纪委己经介入。
陈建业今天下午被带走了。"
林建国的手一抖，杯盖掉在桌上："那......"
"你的报告，我批了。"王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个红章，"留粮比例恢复五成，全县模范村参照执行。"他盯着林建国的眼睛，"但你得明白，这只是开始。"
林建国走出招待所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雪地里印着两行深脚印——是陈建业的皮鞋印，己经被新雪盖住一半。
回村的马车颠得人骨头疼。
林建国掀开车帘，远远看见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人影。
王铁牛裹着件破棉袄，见他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林哥......"他喘着粗气，"村里......村里不对劲。"
"咋了？"林建国的心一紧。
王铁牛回头望了眼，压低声音："后坡的粮堆，少了半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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