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王铁牛的话像块冰砣子砸进他胃里。
后坡粮堆少了半袋——那是上个月刚收的玉米，用草席苫得严严实实，封条还是他亲手贴的。
"啥时候发现的？"他扯了扯王铁牛的破棉袄袖口，风从漏了棉絮的地方灌进来，凉得扎手。
王铁牛缩着脖子往老槐树后躲，树杈上的雪扑簌簌落他头顶："昨儿后半夜我起夜，听见后坡有动静。
打着手电筒过去，就见草席角掀着，地上落了几星子玉米碴子。"他咽了口唾沫，"今儿晌午二狗子在晒谷场嚷嚷，说'有人监守自盗'，眼睛首往我这儿剜。"
林建国的太阳穴突突跳。
二狗子是村里有名的刺头，上回开荒占了他家半垄地，到现在见着他还翻白眼。
可粮堆丢了半袋......他望着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那是公社传达通知的宝贝，今儿咋没响？
"还有事儿。"王铁牛突然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前儿个公社来了俩干部，说是查账。
秀兰在队部陪他们翻账本，我在外头听着，那胖干部问'山里有没有藏粮'。"他喉结动了动，"林哥，咱开荒那片山坳的地，不是都报了吗？"
林建国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上个月他带着人在西山大坳新开了三十亩地，为了防野猪啃青苗，特意在山坳搭了个窝棚，收的玉米暂时存那儿。
这事他跟公社张干事汇报过，可张干事当时说"先记在小队账上"——难不成有人怀疑他们私藏？
"走。"他拽着王铁牛往队部走，棉裤腿扫过雪堆，"先找秀兰。"
队部的窗户透着昏黄的光，苏秀兰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算盘珠子噼啪响。
林建国推开门，冷风卷着他的粗布围巾灌进去，苏秀兰抬头，鬓角的碎发沾着霜花："回来了？"她手边堆着一摞蓝皮账本，最上面的一本摊开着，墨迹斑驳的纸页上画满红杠杠。
"公社来查账了？"林建国脱了棉帽，帽檐结着白霜。
苏秀兰把算盘往旁边一推，从抽屉里抽出张白纸。
纸上用钢笔写着《五年统购与实际产量对比表》，表头画着红圈："这五年，咱村交公粮比马家村多三成，留粮倒少两成。"她指尖戳着"1962年"那行，"那年大旱，咱亩产不到三百斤，统购任务倒要一百八——"她突然哽住，"老李家三小子饿晕那会儿，仓库里还剩半车红薯干，可都算在'预支下年'的账上。"
林建国的手指捏皱了桌角的报纸。
他想起在县城招待所，陈建业被纪委带走时，王书记说"这只是开始"——原来底下的窟窿早烂到根儿了。
"当当当"，院门口传来敲门声。
李二婶的大闺女小芸扒着门缝喊："林叔！
我娘找你！"
李二婶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棉袄，怀里抱着一岁的小儿子，身后跟着两个闺女，棉鞋都开了口，脚趾头沾着雪渣。
她一看见林建国，眼泪就掉下来："他叔，队里昨儿说要预支明儿春的口粮......"她掀起怀里孩子的小被子，婴儿的脸白得像张纸，"小柱子都三天没吃干的了，再这么下去......"
林建国蹲下来，摸了摸小芸冻得通红的耳朵："婶子，你信我不？"他掏出兜里半块硬邦邦的红薯干，塞进小芸手里，"明儿我就去公社，把预支的口粮截回来。"
李二婶攥着他的袖口首点头，眼泪滴在补丁上："我信，我信......"她带着孩子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小脚印。
"叮铃铃"，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
县委秘书小王推着辆二八杠进来，车后座绑着个蓝布包。
他左右张望了两下，把布包塞给林建国："王书记让我捎的。"声音压得极低，"里头是'超额征粮名单'，您自个儿看。"
林建国拆开布包，一张盖着"内部文件"红章的纸滑出来。
他快速扫过名单，手指突然发颤——"林家屯：超额比例22%"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后面还附着一行小字："重点监督，防瞒产私分"。
"小王，这名单......"他抬头时，小王己经跨上自行车，车轱辘碾着雪往村外去了，只留下一句"您自个儿保重"。
堂屋的煤油灯结了灯花，林建国"啪"地掐灭，又重新点上。
王铁牛、刘西娃、张栓子陆续摸黑进来，身上带着股子灶膛灰的味道。
"都坐。"林建国把名单往桌上一摊，"咱村被列进超额征粮重点了。"他扫过众人发紧的脸，"二狗子为啥突然闹粮堆丢了？
公社为啥查账问藏粮？"他敲了敲名单，"有人想坐实咱'瞒产'，好名正言顺多征粮！"
刘西娃一拍大腿："他奶奶的！
上回开荒我被石头砸了脚，是谁背我走二十里找赤脚医生？
现在倒说咱藏粮？"
"光骂不管用。"林建国从怀里掏出苏秀兰整理的表格，"秀兰算清了账，咱得让周边村也知道这事儿。
铁牛，你明儿去马家村；西娃，你去孙家沟——"他目光扫过每个人，"问问他们是不是也在名单上。"
王铁牛搓了搓手："林哥，我夜里去，赶早回来。"
"成。"林建国站起身，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堂屋暗了一瞬。
他望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声音低得像闷雷："这回，得把背后的手揪出来。"
散会时，雪又下起来了。
王铁牛和刘西娃裹紧棉袄出了门，脚印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深痕。
林建国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摸了摸兜里苏秀兰塞的热乎红薯，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这把火，总得烧开这层压在头顶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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