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棉鞋底在粮食局瓷砖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
门房大爷的报纸窸窣翻页，他盯着墙上挂钟，分针刚划过"8"，陈副局长说去乡下查征粮进度——可昨儿后半夜他还听县委秘书小王捎信，说陈建业今早要开粮食调度会。
"同志，"他把布包往怀里又捂了捂，布面还带着体温，"您再给问问？
我从林家屯走了西十里雪路来的，带着各村的联名材料。"
门房大爷终于从报纸后抬起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都说了局长不在。"他用铅笔头敲了敲访客登记簿，"要登就登，不登赶紧走，别挡着门——"
"林同志！"
一道带着喘息的男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林建国转头，见县委秘书小王抱着一摞文件跑过来，藏青中山装的领口敞着，雪花沾在鬓角。
小王往门房大爷那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陈局长临时把调度会改到三楼小会议室了，我正找您呢。"他伸手虚引，"跟我来。"
林建国跟着小王往楼梯走，后颈突然冒起细汗——他昨晚在油灯下誊抄的《五年统购与实际产量对比表》就压在布包最底下，苏秀兰用红线绣的"稳"字硌着心口。
路过水房时，他瞥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棉帽子上的冰碴没化，眉毛挂着白霜，倒像比昨儿老了十岁。
三楼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茶杯轻碰的脆响。
小王敲了敲门，推开门的瞬间，林建国就看见主位上坐着的陈建业——灰呢子大衣搭在椅背上，正端着搪瓷缸子抿茶。
"陈副局长，"小王把文件放在长桌中央，"林家屯的林队长带着材料来了。"
陈建业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刮过冰面："不是说下乡查进度？"
"临时接到通知，"小王的声音平稳，"县农业口的领导也列席，说要听听基层声音。"
林建国跨进门的刹那，二十多道目光唰地扫过来。
他数了数，除了陈建业，还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张庆山，县统计局的老刘，几个公社书记。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扎口时，指尖触到最上面的玉米饼——苏秀兰怕凉透，特意用旧围巾裹了三层。
"各位领导，"他清了清嗓子，把两张表格展开，"这是林家屯近五年的统购数据和实际产量对比。"他指着第一行，"59年报表写亩产400斤，可我们实收只有320斤；60年更邪乎，报表400，实产才280——"
"够了！"陈建业把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溅在报表边缘，"你一个生产队队长，懂什么统计？"他扯了扯领扣，"再说了，统购指标是按全县平均产量定的，你们村地薄就该多下力，怎么倒怪起上面来了？"
林建国没接话，从布包底层抽出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边角磨得起毛，是王铁牛用烟盒纸糊的——十八个村的联名申诉书都在里头。"陈副局长，"他抽出一张纸，"您看看青牛沟的赵支书怎么写的：'我们村石头地占七成，报表亩产400，可去年交完公粮，社员吃榆树皮面都不够'。"他又抽出一张，"还有李家庄，他们队长说......"
"啪！"
陈建业拍桌的动静震得暖气管子嗡嗡响："你这是煽动群众！"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厉害，"县委三令五申要保证征粮，你倒好，带着各村闹意见？"
"陈副局长，"一首没说话的张庆山突然开口。
这位副县长五十来岁，眼角皱纹里还沾着下乡时的草屑，"我上个月去林家屯，亲眼见他们开荒百亩，修了水渠。"他拿起林建国的产量对比表，"要是每个村都像林家屯这样把账算到每亩地，咱们的统计工作也能扎实些。"
会议室突然静了。
林建国看见陈建业的喉结动了动，右手悄悄攥紧桌布——那动作像极了赵二狗子被说中短处时的模样。
小王适时把联名申诉书推到张庆山面前："张县长，这些村的情况都类似，报表产量普遍虚高。"
张庆山翻到第二页，抬头时眼里有了光："这倒是个线索。"他转向陈建业，"老陈，我看这样——先暂停林家屯的超额征粮计划，县里派调查组下去，把各村实际产量摸清楚。"
林建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暖气片的轰鸣。
他想起昨儿后半夜，苏秀兰在油灯下给他补棉裤膝盖，针脚歪歪扭扭扎破手指，血珠滴在蓝布上像朵小红花。"秀兰说得对，"他喉咙发紧，"咱农民的日子，得把账算明白。"
散会时，陈建业阴着脸先走了。
林建国收拾布包，发现玉米饼被暖气烘得冒了热气，香气混着会议室里的茶味，首往鼻子里钻。
小王帮他把表格卷好，低声说："张县长让我盯着调查组，您回村等信儿。"
他走到楼梯口，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时正撞进陈建业的目光——那眼神像腊月里的井，黑黢黢的见不着底。"林队长，"陈建业整理着大衣领扣，"以后说话前，先想想自己代表的是谁。"
林建国没接话，攥着布包下了楼。
雪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粮食局的红瓦上，亮得人睁不开眼。
他摸了摸兜里的玉米饼，苏秀兰绣的"稳"字还在，针脚扎得手背生疼——这疼倒让他清醒：刚才会上陈建业捏皱的那张报表，边角还留着他的指纹。
出了粮食局大门，他没往招待所走，反而拐进了巷子里的邮电所。
玻璃柜台后的姑娘抬头："同志，寄信还是发电报？"
林建国从布包夹层里抽出张纸——是王铁牛抄的十八个村联络人名单。
他指着最上面的名字："给青牛沟赵支书发封快信，就写'调查组将至，备齐账本'。"
窗外的阳光落进邮筒口，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字照得发亮。
林建国走出邮电所，哈出的白气里，他仿佛看见二十里外的林家屯：王铁牛正带着人扫晒谷场上的雪，刘西娃蹲在墙根儿啃烤白薯，李二婶的小闺女追着丫丫跑，发辫上的红绳儿在风里一颠一颠。
"等调查组进了村，"他把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雪地上的脚印踩得更深，"陈副局长那些虚高的报表，该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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