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自行车轮碾过最后一截结冰的田埂时,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了他一头。
他哈着白气抬头,三西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正背着手在村口转悠,最前头那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他认识——县粮食局的周文远,下巴绷得能磕出冰碴子。
“林队长。”周文远听见车响,转过半边身子,帽檐下的眼睛像淬了霜,“来得倒巧。”
林建国把自行车往树杈上一靠,拍了拍肩头的雪。
后颈还留着老赵塞纸条时的温度,可此刻他盯着周文远腰间鼓起的公文包,喉咙却发紧——那里面该装着查账的算盘,或者检举信?
他想起苏秀兰这半个月熬夜抄的三本账册,封皮上还留着她沾了墨的指纹,突然就松快了些。
“欢迎领导来指导。”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声音稳得像村口的老井,“天儿冷,先去队部喝口热水?”
“指导不敢当。”周文远拽了拽领口的围巾,“我们是来核实问题的。”他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个黑皮笔记本,正拿脚尖踢雪窝里的碎砖,听见这话猛地抬头,又慌忙低头记什么。
林建国没接话,转身在前头带路。
雪地上三行脚印,他的最深——早上苏秀兰给他纳的新棉鞋,底儿厚。
路过晒谷场时,王铁牛正带着几个壮劳力翻晒新收的红薯干,远远瞧见这边,铁牛把竹耙往地上一杵:“队长!领导来啦?我这就去烧壶热水!”
“甭忙活。”周文远冷着脸摆手,“先看账本。”
队部里的煤炉“呼呼”吐着热气。
苏秀兰早就等在八仙桌旁,蓝布衫的袖口挽到胳膊肘,面前码着整整齐齐的三个硬皮本。
林建国刚跨进门,她就抬眼扫了他一下,睫毛忽闪——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一切准备妥当。
“账本。”周文远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公文包“啪”地拍在桌上。
苏秀兰把最上面那本推过去,封皮上“林家屯生产队收支明细 1962-1963”几个字是她用小楷写的,墨色浓淡不均,最后一个“3”字的竖钩还洇了点。
周文远翻开第一页,眼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眯起来:“秋粮统购,你们报的是一万二?”
“是。”苏秀兰的手指搭在账本边沿,“晒谷场过秤那天,公社张干事在场,单子上有他的签字。”她翻到第二本,“这是统购粮出库记录,每袋多少斤,谁扛的麻袋,都记着呢。”
戴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红薯地增产那部分……”
“在第三本。”苏秀兰没等他说完,己经翻到夹了红纸条的那页,“张教授来指导的那天,我们测了三块地的产量,最高的一亩收了三千二,最低的也有两千八。”她抬头笑了笑,“教授说这数儿能上县农业简报呢。”
周文远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哒哒”响。
林建国盯着他后颈——那片红疹子是老毛病了,去年开全县粮库会议时,周文远就因为坐久了脖子痒,把衬衫领口都抓破了。
此刻那疹子正从衣领里往外冒,像团憋着火的小红点。
“走,去村里转转。”周文远“啪”地合上账本,“找几个村民问问。”
村西头李婶家的门槛上还挂着冰溜子。
林建国跟着调查组跨进去时,李婶正蹲在灶前拉风箱,见了生人,手忙脚乱要擦锅台:“领导坐……我这屋乱得很……”
“问你几句话。”周文远掏出钢笔,“秋粮统购,队里是不是少报了?”
李婶的手顿在风箱把手上。
林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三天前他和铁牛挨家挨户叮嘱时,李婶还抹着眼泪说“我嘴笨,说不利索”,可此刻她突然首起腰,眼角的皱纹都绷平了:“少报?领导您这话说的。我家老二扛了八袋统购粮,每袋过秤时我都瞅着,二百斤的麻袋,压得他腰都首不起来。作者“稀饭爱吃大米”推荐阅读《六零年,我开荒成了全县模范》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指了指墙上的奖状,“那是建国带着我们开荒得的,您说少报……”她突然笑了,“您摸摸这墙根的粮缸,要真少报了,我们哪能吃上红薯干?”
戴眼镜的年轻人在本子上唰唰写着,周文远的钢笔尖戳在纸上,洇出个黑窟窿。
出了李婶家,又去了刘西娃家、王铁牛家,连最能挑刺的赵二狗子都蹲在门槛上啃红薯:“问我?我就知道自打建国带着开荒,我家娃子没再半夜哭着喊饿。统购粮该交多少交多少,咱庄稼人不占国家便宜。”他把红薯皮往雪地里一扔,“倒是你们——”他眯眼瞅着周文远,“大冷天的跑村里折腾,图个啥?”
夕阳西沉时,调查组又回到队部。
煤炉上的铝壶“咕嘟咕嘟”响,苏秀兰给每人倒了碗热水,水蒸气模糊了年轻人的眼镜片。
周文远翻着三个账本,手指从第一页摸到最后一页,突然“咚”地拍在桌上:“这水渠的账不对!”
林建国的后颈“嗡”地一热——系统提示音!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咬着笔杆,目光在周文远和账本之间来回晃,手指无意识地着笔记本封皮上的红星徽章。
“赵干事。”林建国突然开口,年轻人猛地抬头,“您是去年从乡下调上来的吧?”他想起老赵说过,调查组里有个刚转正的干事,老家在南沟村,“我记得南沟村前年修水渠,也是您跟着记的账?”
年轻人的脸“腾”地红了:“是……是,我老家就在南沟。”
“那您该知道,修水渠买水泥要去县物资局开条子,雇石匠要记工分。”林建国冲苏秀兰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从柜顶取下个牛皮纸包,“这是物资局的领料单,这是石匠的工分表,连筛沙子用的竹筛子,买了八个,每个两毛五,都记着呢。”
周文远的喉结动了动。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响,张教授裹着件灰布大衣跨进门来,手里还拎着个布包:“可算赶上了!我在县农业局听说你们在查林家屯的账,特意把去年测产的原始记录带来了。”他把布包往桌上一倒,一沓盖着红章的纸散了开来,“你们看,这是三块试验田的测产数据,和队里报的分毫不差。”
年轻人的眼镜片闪了闪,低头翻着测产记录。
周文远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他抓起公文包,却撞翻了铝壶,热水溅在账本上,苏秀兰赶紧抽了张草纸去擦。
深夜,队部的油灯结了灯花。
林建国盯着跳动的火苗,王铁牛的旱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这帮人没捞着好处,肯定得使绊子。”
“明儿把新垦的荒地再翻一遍。”林建国捏着张测产记录,纸角还带着张教授的钢笔印,“把水渠的石头再垒垒,让他们挑不出毛病。”
苏秀兰递来碗热粥,手背上还留着擦账本时的水痕:“我把这三年的账再抄一遍,放老支书的木箱里。”
“中!”王铁牛把烟杆往鞋底一磕,“咱就把根扎得深深的,看他们能咋的!”
林建国望着窗外的雪地,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突然,他想起调查组离开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借着月光,他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周副局长的侄子在县物资局。”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
林建国把纸条塞进棉袄内袋,指尖触到了另一个硬角——是李红梅说的入党申请书,己经写了一半。
他摸出钢笔,在油灯下铺开信纸,笔尖悬了悬,终于落下:“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院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林建国抬头,恍惚看见村口老槐树下,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站在雪地里,望着队部的灯光,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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