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踩着雪壳子从村口往家走，棉鞋底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后半夜的冷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后颈发紧——方才在老槐树下，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雪地里，镜片上蒙着层白雾，首到他走近了才慌忙转身。
"这娃看账本时眼神太细。"林建国着棉袄内袋里的纸条，周文远侄子在县物资局的字迹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推门进院，堂屋的灯还亮着，苏秀兰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正俯身在炕桌前写什么。
"回来啦？"苏秀兰听见响动，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着热气，"灶上温了红薯粥，我给你盛——"
"先别忙。"林建国脱了棉帽，帽檐结着层白霜，"秀兰，今个调查组那戴眼镜的，你注意没？
翻账本时手首往边角摸，像找错别字似的。"
苏秀兰手一抖，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她凑近了些，声音放轻："你是说...那年轻人？"
林建国回忆起白天的场景——戴眼镜的年轻人指尖悬在"竹筛子八个，两毛五"的记录上，眉心微蹙，喉结动了动，嘴唇无声张合，像是在算总价。
转而想到周文远拍桌子时，年轻人的指尖掐进掌心，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他信不过周文远。"林建国眼里亮着光，"对咱的数据存疑，但更烦周文远的蛮横。"
苏秀兰把写了一半的纸往前推推，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我把今秋红薯产量和窖藏法整理了，按你说的分块记了积温、行距。"她指着最后一页，"这是明年推广到二队坡地的建议，要是能多打三成粮..."
"明儿我带县里去。"林建国把纸小心折好，收进贴身的布兜，"张教授的测产记录、物资局的领料单，都得让他们看看。"
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响，是王铁牛的烟杆敲在门框上："建国！"他裹着件露棉絮的黑棉袄撞进来，雪花顺着帽檐往下掉，"我刚在代销点听孙会计说，县里要开'重点村发展协调会'，名单上有咱林家屯！"
林建国的手顿在布兜扣上。
苏秀兰倒抽口气："重点村...不就是统购任务加码？"
"可不咋的！"王铁牛把烟杆往地上一杵，"孙会计说周文远的人在县委会吵吵，说咱开荒是'抢资源'，该多交公粮。"他蹲在火盆边搓手，火星子噼啪溅在裤腿上，"咱今年多打了二十石粮，可那是拿命换来的——"
"他们想把咱当典型，又不想让咱吃饱。"林建国捏着那张《秋冬储备建议》，纸角被攥得发皱，"秀兰，把各户存粮数再核一遍；铁牛，让刘西娃去东头村、南沟村问问，有没有村也上了名单。"他抬头时眼里像淬了火，"咱不是一个村在扛。"
王铁牛应了声，裹着雪花出去了。
苏秀兰把火盆往林建国跟前挪挪："你昨儿没睡好，夜里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天没亮，苏秀兰就起来熬了锅玉米糊糊。
林建国揣着布兜站在院门口，王铁牛、刘西娃领着几个壮劳力来送："建国，咱等你带好消息！"
"不是争输赢。"林建国裹紧了蓝布围巾，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是让他们看看，咱开荒不是为多交粮，是为让庄户人活得像个人。"他回头望了眼村里的烟囱，第一缕炊烟正往天上飘，"该让他们见见，啥叫真本事。"
县城的路结着冰，苏秀兰扶着自行车后座，布兜里的材料被捂得温热。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县政府的红瓦顶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林建国捏紧车把，远远看见会议室的窗户亮着灯，有个人影在玻璃后晃了晃——是周文远的黑呢子大衣。
"到了。"苏秀兰轻声说。
林建国把自行车停在树下，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
他理了理领口，摸了摸内袋里的入党申请书，大步往会议室走去。
门里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混着周文远的咳嗽，像根针似的扎进耳朵。
他伸手推门的瞬间，听见里面有人说："林建国到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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