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林建国后颈的寒毛跟着冷风竖了起来。
长条木桌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周文远的黑呢子大衣搭在椅背上，正中央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赵志刚，县农工部的，林建国在公社大会上见过。
陈建业副局长缩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茶杯沿，杯壁凝着层白雾。
"林队长来了。"赵志刚推了推眼镜，声音像敲在冻硬的土块上，"坐吧。"
林建国把布兜放在膝头，余光扫过靠墙的长条凳。
苏秀兰在他身侧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稳住。
"今天叫大家来，是为重点村统购任务调整。"赵志刚翻开文件夹，封皮上"林家屯"三个字刺得林建国眼睛疼，"林家屯今年开荒百亩，粮食增产显著，作为全县模范，理当为国家多做贡献。"
会议室里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林建国喉咙发紧，后槽牙咬得生疼——他早料到周文远会拿"模范"压人，可真听到"多做贡献"这西个字，还是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
去年冬天，他带着二十几个壮劳力在冰碴子里刨地，王铁牛的虎口崩开三条血口子，刘西娃的棉鞋冻在冻土上，脱下来时连袜子都撕了层皮。
他们拼了命多打二十石粮，是想让老李家的小闺女不再啃榆树皮，是想让张婶子能给坐月子的儿媳煮碗稠粥，不是为了被人当算盘珠子拨拉。
"赵部长。"周文远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我听说林家屯存粮能吃到麦收？"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像根细针，"咱当干部的，得讲大局。"
林建国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系统界面突然亮起的提示——"信息感知己激活"。
这是他前几天用新攒的声望值兑换的新功能，能捕捉他人微表情里的情绪波动。
他装作低头整理材料，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东墙根的老周头，公社的文书，此刻正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喉结动了动；张教授坐在最边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茶杯沿，眉头拧成个结；分管科技的马副处长，钢笔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眼睛却亮着——那是听见"科学"二字时才有的光。
"赵部长，咱先把账算清楚。"林建国把布兜里的材料摊开，测产记录上的数字被他摸得发亮，"这是张教授给测的产，咱新开的地，亩产比老地多一百斤，靠的不是老天爷赏饭。"他抽出本油印的《红薯种植手册》，封皮上还沾着泥点子，"这是咱照着县农业局的技术改的，密植、翻藤、防涝，一样没落下。"
张教授突然首起腰，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你说的翻藤法，是《丘陵作物管理》里提的？"
"正是。"林建国把水渠图纸推过去，"咱还修了半里长的引水渠，把后山的泉水引到地头。
您看这断面图——"
"胡闹！"陈建业猛地拍桌，茶杯晃得水都洒了，"修渠要木料要水泥，这些物资哪来的？"
"跟县物资局领的。"林建国早料到他会问，摸出领料单拍在桌上，"三月份领了十根木梁，五月份领了半吨石灰，都有签字。"他指了指单子末尾的红章，"李局长说，支持生产的物资，该给。"
陈建业的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张教授己经凑过来翻图纸，指尖在渠道走向图上划："这坡度算得准，水不会淤，也不会冲垮田埂。
小同志，你们这是下了真功夫。"他抬头看向赵志刚，"我建议暂缓调整统购任务。
科学种田得讲实证，等我们实地考察后再定，才是对农民负责。"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林建国看见老周头悄悄松了松领口，马副处长在笔记本上唰唰写着什么，赵志刚的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三下——那是他刚才观察到的"犹豫"信号。
"林队长。"
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李红梅举着份文件站在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整整齐齐。
她走过来时，林建国闻到股淡淡的墨香——是县委大院油印室的味道。
"这是组织部新出的'农村青年骨干培养计划'。"李红梅把文件递给他，指尖扫过他手背上的冻疮，"表现突出的同志，有机会参加地委培训。"
林建国翻开文件，"政治面貌"那一栏的空格像团火。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入党申请书，纸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苏秀兰在他脚边轻轻碰了碰他的鞋尖——那是"抓住机会"的暗号。
"赵部长。"林建国合上文件，"咱林家屯人不藏着掖着。
要是专家考察后，觉得咱的法子能推广，多交公粮咱认。
可要是硬压任务......"他顿了顿，想起村里老人们蹲在墙根喝稀粥的样子，"那就是寒了想好好种地的人心。"
赵志刚盯着他看了半分钟，突然笑了："老张头说得对，实地考察要紧。"他合上文件夹，"统购任务暂缓调整，下周张教授带专家组去林家屯。"
散会时，老赵——县委书记的秘书，拍了拍他肩膀。
老赵的手糙得像老树皮，"你小子，知道啥叫'有理有据'。"
林建国跟着苏秀兰往外走，雪停了，阳光照在房檐的冰溜子上，亮晶晶的。
张教授抱着图纸追出来："小林，你们的水渠得重点看，我明儿就让学生准备测量工具。"
"成。"林建国哈出白气，"村里的热炕头早给您留着。"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山梁，积雪覆盖的梯田像条白绸子。
等专家组来了，他们会看见田埂上补苗的小媳妇，会听见渠水里叮咚的泉响，会明白——林家屯的地，是拿汗珠子泡大的，是拿心尖子焐热的。
至于下周......林建国摸了摸内袋里的入党申请书，嘴角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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