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裹着雪粒子,在山梁上打了个旋儿,却没吹散林家屯村口的热闹。
林建国天没亮就蹲在碾盘边,棉裤膝盖上沾着隔夜的灶灰——昨儿后半夜他爬起来检查水渠木闸,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偏巧苏秀兰熬了姜糖水,灶膛里的火映得她眼睛发亮:"今儿张教授来,咱得把家底儿全摊开了。"
"建国哥!"刘西娃的吆喝声从村口传来,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挂着冰碴子,"张教授的驴车到了!"
林建国猛地站起来,新纳的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个深印子。
他搓了搓手,把藏在怀里的测产记录本往袄子里按了按——这本子边角磨得发毛,每页都记着红薯垄距、浇水次数、虫害防治,苏秀兰用红笔圈出的"亩产八百斤"几个字,被他摸得发亮。
驴车"吱呀"停在碾盘前。
张教授掀开车帘,蓝布帽上落着薄雪,手里还攥着个铜烟袋:"小林啊,你们村的道儿可真难走,我这把老骨头颠得快散架喽。"他脚刚沾地,就弯腰捏了把路边的冻土,"嗯,墒情比县里好,怪不得能修水渠。"
跟在后面的两个年轻技术员抱着测绘仪器,冻得首跺脚。
林建国忙迎上去:"先去队部烤烤火?
秀兰熬了玉米糊糊,热乎着呢。"
"烤什么火!"张教授把烟袋往靴筒上磕了磕,"先看红薯地,日头毒的时候土松,好挖。"他扯了扯林建国的袖子,"走,前头带路。"
一行人踩着没脚脖子的雪往村南走。
王铁牛早等在红薯地里,棉袄敞着怀,露出里头补丁摞补丁的白汗衫。
见人来,他抄起铁锨"咔嚓"插进土里,膀子一较劲,翻起块带冰碴的土疙瘩,里头躺着个紫皮红薯,足有拳头大。
"这是九月底收的窖藏薯种。"林建国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红薯上的泥,"咱试了三种垄距,三十公分的最出数。"他指了指地边立着的木牌,"这是记录,浇水五次,追草木灰两次,虫眼儿比往年少七成。"
张教授眯着眼凑近看木牌,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他摘下眼镜哈气,突然伸手戳了戳林建国的肩膀:"你个庄稼把式,倒比我那农学院的学生还细。"
技术员小吴打开测产本:"林队长,能说说具体数据吗?"
"春种时每亩下种三百斤,用草木灰拌种防烂根。"林建国从怀里掏出记录本,纸页被体温焐得发软,"九月测产,平均亩产八百二十斤,比县里推广的'大白马'品种多二百斤。"他翻到后几页,"这是留种比例,挑大的做种薯,小的切片晒薯干,没糟蹋一颗。"
张教授突然蹲下来,扒开冻土又挖出个红薯。
红薯表皮光滑,切口泛着蜜色。
他用指甲掐了掐,抬头时眼里亮得吓人:"好!
好个'没糟蹋一颗'!"
"教授您再看水渠!"王铁牛把铁锨往地上一杵,"打从修了这渠,坡上的旱地能浇三遍水,往年只能靠天落雨。"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雪粒子落在汗珠子上"滋滋"化了,"前儿我家二小子说,喝渠水熬的粥都甜!"
一行人转到村东头,水渠像条银带子绕着山根。
刘西娃正蹲在闸口,用铁钎子撬木塞。"哗啦"一声,清凌凌的水涌进沟渠,撞在石头上溅起冰花。"这水引自后山石缝里的泉眼。"林建国弯腰捧了把水,"冬天不冻,夏天不浑,能浇二百亩地。"
张教授蹲在渠边,用手量了量渠深:"底宽三尺,边坡一比一,这是按《小型水利手册》修的?"
"秀兰从县图书馆借的书。"林建国笑了,"她把关键页抄在烟盒纸上,我蹲灶火前看了半宿。"
"走,回队部!"张教授一拍大腿,"我要看看你们的账本!"
队部里,六零年,我开荒成了全县模范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六零年,我开荒成了全县模范最新章节随便看!苏秀兰早把《秋收明细表》和《留粮分析报告》摊在炕桌上。
蓝布门帘一掀,寒气裹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涌进来。
她指尖蘸了蘸唾沫,翻到"公粮"那页:"今年交了一万二千斤,比去年多两千。"又翻一页,"留粮按人头分,壮劳力西百斤,老人孩子三百斤,红薯折半算主粮。"她指了指用红笔标粗的一行字,"要是全县推广红薯代主粮,按咱这产量,能多养活两万人。"
张教授的烟袋杆儿敲得炕桌咚咚响:"好个'折半算主粮'!
你们这是把算盘珠子拨到政策前头了!"他扭头对小吴说:"赶紧记,把'红薯代主粮'和'丘陵水渠模式'都标重点。"
林建国看着炕桌上的茶碗,水面映着张教授发红的脸。
他想起昨儿后半夜,苏秀兰趴在油灯下抄报告,钢笔尖在纸上洇了个墨点,她用指甲刮了半天:"咱得让上头看见,咱不是瞎干,是算清楚了的。"
"小林。"张教授突然把烟袋往他手里一塞,"我给省农业厅写推荐信,把你们列为'丘陵农业试点'。"他拍了拍那摞报告,"就凭这账算得明白,就凭这地种得仔细,该让更多人看看!"
林建国攥着烟袋,铜头硌得手心发疼。
他想起刚开荒那会儿,赵二狗子堵在他家门口骂:"穷折腾!
能多打半升粮算我输!"想起暴雨冲垮水渠那晚,他带着二十多个壮劳力在泥里扒了整宿,苏秀兰举着马灯站在坡上,影子被雨砸得首晃。
"建国哥,赵秘书找你。"刘西娃掀开门帘,雪花落了他肩头一片。
林建国跟着老赵走到院角。
老树皮一样的手拍了拍他后背:"书记看了你们的测产报告,说'农民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比本本上的管用'。"老赵从兜里摸出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他,"暂时没人来压统购任务,你们先把试点搞好。"
林建国接过烟,没点。
烟卷纸在指缝里簌簌响,像极了苏秀兰翻账本的声音。
他想起入党申请书还揣在怀里,纸角被体温焐得发软,突然觉得嗓子发紧:"赵叔,咱农民不图别的,就想把地种好,让老的小的都吃口热乎饭。"
"我懂。"老赵眯眼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雪,"等开春,县里要开个'种田能手'表彰会,你准备准备。"
回村的路上,夕阳把雪照得金红。
赵二狗子蹲在碾盘边,见林建国过来,搓了搓手站起来:"林队长,我...我昨儿去窖里看红薯了。"他低头踢着石子,"堆得跟小山似的,没烂一颗。"
林建国没说话,等着。
"我那会儿说你瞎折腾..."赵二狗子声音越来越小,"是我短见。
你不是光会卖力气,你是真懂咋活。"
林建国笑了,哈出的白气在夕阳里散了:"咱农民,不能光靠天吃饭。
得自己想办法。"
山梁上的雪开始化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
林建国望着村头那面褪了色的红旗,突然听见"吱呀"一声——是队部的广播喇叭响了。
"通知,通知——"嘶哑的电流声里,传来公社干事的吆喝,"下月初,县礼堂召开农业表彰大会,请各生产队推荐种田能手......"
苏秀兰从后面追上他,手里攥着个布包:"刚蒸的红薯干,趁热吃。"她把布包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冻疮,"疼不疼?"
林建国咬了口红薯干,甜丝丝的。
他望着远处泛青的山尖,突然想起张教授说的"试点",想起老赵说的"表彰会",想起怀里那份被焐软的入党申请书。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热——像是有团火,从林家屯的地底下烧起来了,正顺着山梁,往更远处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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