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跟着张教授跨进三楼东头的会议室时，后颈还沾着方才爬楼梯的薄汗。
长条木桌正中央坐着位穿藏青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这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陈立群，林建国在公社大会上见过。
左侧坐着县粮食局的周文远，上次来林家屯检查时嫌水渠"土得掉渣"的那位，此刻正转着钢笔，金属笔帽在日光灯下泛冷光；右侧是两位陌生的干部，面前摆着印着"县农委"字样的笔记本。
"都坐吧。"陈立群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林建国怀里的牛皮纸包，"听说你们带了宝贝来？"
张教授把材料摊开在桌上，林建国伸手去扶滑下来的图表，指腹蹭过纸张边缘的毛边——这是秀兰熬夜用浆糊粘的，说"破角硌手，领导翻着不舒坦"。
他喉头突然发紧，想起昨夜秀兰凑在油灯下补他磨破的袖口，线头在她指尖绕成小团："建国，你就把咱山梁上的土坷垃说成金疙瘩，我信你。"
"各位领导，"林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里还带着点乡音的钝感，"咱林家屯的地，是长在骨头缝里的。"他展开丘陵地形图，食指戳在地图上那道蜿蜒的山梁，"从前这坡地，一下雨就冲得露石头，亩产小麦撑死一百二。
可您看——"他翻出测产表，纸张窸窣响，"今年种了张教授教的垄作红薯，亩产翻到三百斤。"
周文远的钢笔"咔"地停住。"数据？"他推了推眼镜，"谁测的？"
"队里的会计苏秀兰记的账。"林建国从文件袋里抽出个蓝布面的账本，封皮磨得发亮，"春播时领了多少种，夏锄时施了多少肥，秋收过秤时的斤两，全在这儿。"他翻开其中一页，墨迹深浅不一，"您看这行红笔，是王铁牛他媳妇记错了数，秀兰发现后拿红笔圈了重记——庄稼人不会作假，作假的是饿肚子。"
张教授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我们农科所派了三组人实地测产，挖开十垄地过秤，误差不超过半斤。"他拍了拍林建国的后背，"这娃子带着村民在山梁上蹲了整三个月，手磨得像老树皮，量地的绳子都磨断三根。"
周文远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可推广？"他突然问，"全县这么多丘陵村，都能学你们？"
林建国没接话，伸手从材料堆里抽出一沓照片。
照片上，山梁被犁成波浪似的垄，垄沟里铺着碎秸秆——这是秀兰借了公社通讯员的相机拍的，为了找光线好的角度，她踩着田埂摔了一跤，裤腿到现在还沾着泥。"这是保墒的法子，"他指着照片，"秸秆盖在沟里，雨水渗下去，土就攥住了水分。
张教授说，只要有手有锄头，哪个村都能学。"
陈立群突然笑了。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目光扫过满桌的账本、图表、照片："老周啊，你当年在公社当书记时，不也带着社员修过梯田？"他转向林建国，"小同志，我信你。
但有句话得说在前头——"他的声音沉下来，"开荒的事，上边有人提意见。"
会议室里的暖气突然变得灼人。
林建国感觉后颈的汗又冒出来，想起昨夜县委秘书小王塞给他的纸条："有人递了匿名信，说你们'私自扩种，破坏山林'。"他捏紧了账本，指节发白："我们开的是荒坡，县林业局前年就划了线的。"他从材料堆里翻出张泛黄的文件，"这是五九年的山林界址图，山梁不在封育区里。"
陈立群接过文件看了看，递给周文远。
周文远扫了两眼，钢笔在手里转得更快了。"行吧。"陈立群拍了拍桌子，"散会。"他起身时，呢子大衣扫过桌角的茶杯，"老张，你留一下。
小同志——"他冲林建国点头，"跟我来。"
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进来，林建国跟着陈立群走到楼梯口。"上边的意思，"陈立群点了支烟，火星在暮色里明灭，"开荒的事暂时不追究，但你得收敛着点。"他吐了口烟，"现在到处都在讲稳定，你带着村民吃饱了是好事，可别让人抓了把柄。"
林建国喉结动了动。"我明白。"他说，"我就想让更多村吃饱。"
陈立群掐了烟，拍了拍他肩膀："去吧，你媳妇该等急了。"
回村的路上，王铁牛骑在林建国的自行车后座上，冻得首搓手："林队长，他们咋就松口了？"
林建国蹬着车，风掀起他的棉帽耳罩。"他们怕闹大。"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会议室的光，"咱把地种出粮了，把账算清了，把道理摆桌面上了——他们要真查，反而显得自己不通情理。"
王铁牛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你有主意。"
"不是我有主意，"林建国望着远处渐暗的山影，"是咱老百姓要吃饱的心思，比石头还硬。"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林建国坐在村头的石墩上，抽着旱烟。
火星子一明一灭，映得他脸上的轮廓忽暗忽亮。
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点熟悉的棉鞋摩擦地面的声响——是秀兰。
"冷不冷？"她把搪瓷缸递给他，里边是热乎的玉米糊糊，"王婶送的，说你肯定没吃晚饭。"
林建国接过来喝了一口，热流从喉咙滚到胃里。"秀兰，"他轻声说，"他们今天叫我'全县模范'。"
"那咋了？"秀兰在他身边坐下，银镯子在月光下闪了闪，"你不还是那个蹲在地里数苗的林建国？"
林建国笑了，伸手碰了碰她腕子上的镯子。"我就是怕，"他望着满天星斗，"哪天我成了啥'模范'，倒忘了咱当初为啥要开荒。"
秀兰靠在他肩上，发顶飘来熟悉的皂角香。"你忘不了的。"她说，"昨儿后半夜，你说梦话还念叨'垄沟得再挖深半寸'呢。"
风掠过田野，麦苗在暗处沙沙作响。
林建国把剩下的玉米糊糊喝完，起身时裤腿沾了石墩上的霜。"走，"他牵起秀兰的手，"明儿还得去公社领奖状，你得帮我挑件体面衣裳。"
回到家，油灯在炕桌上摇摇晃晃。
林建国翻出秀兰藏在柜底的蓝布衫，正抖落上边的樟脑味，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建国同志？"是老赵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睡了没？"
林建国手一抖，蓝布衫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听见老赵在门外说："有封信，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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