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是在初八晌午头回的村。
他怀里揣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进院门时，苏秀兰正蹲在灶屋前择菠菜，见他脚步发沉，抬头笑："咋的？
县上的文件不是说这两天到么？"
"到了。"林建国把信封往炕桌上一放，指节抵着木桌纹路，"初选名单。"
苏秀兰擦了擦手，拆开信封的动作很轻，生怕碰坏了里头的纸。
第一张是红底表头，"全县'种田能手'候选人初选名单"几个字烫着金，下头密密麻麻列着名字。
她指尖顺着往下滑，过了王各庄的王栓子，过了刘庄的张翠芬，翻到第三页末尾，抬头时眉心拧成个结："建国，咱名字呢？"
林建国喉结动了动。
他昨儿在公社办公室亲眼见王书记把推荐表封进邮袋，还拍着他肩膀说："老林，你这三年开了一百二十亩荒，修了三里渠，全县找不出第二个。"可此刻名单上，前二十名里最末的是王桂香——东头村那个去年才嫁过来的新媳妇，平时在队里连垄沟都没扶过几次犁。
"公社明明推荐了咱。"他抓起名单又看一遍，纸张窸窣响得人心慌，"王书记说推荐表是首接送县农业局的。"
苏秀兰把名单叠好，压在炕席底下："别急，明儿我跟你去县上问问。"她转身去灶屋端来碗热粥，粥里埋着俩煮红薯，"先吃饭，昨儿在县上跑了一天，胃该空了。"
林建国捧着碗，红薯的甜香漫上来，却尝不出味儿。
他想起上个月张教授在试验田拍他肩膀说的话："小林，你的经验能写进县志。"又想起赵二狗子蹲在红薯窖前搓着手笑："等评上模范，咱屯的红薯苗能往邻县卖不？"
第二天天没亮，两口子就搭了去县城的驴车。
县农业局的接待室飘着股旧报纸味儿，窗户缝漏进的风卷着煤烟。
接待员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见林建国递上名单，手指绞着衣角："这...这名单是评选委员会定的，我们也不清楚。"
"那推荐表呢？"林建国把公社开的推荐信拍在桌上，"王书记说二月初五就送过来了。"
姑娘眼神往里屋飘了飘，声音低得像蚊子："赵副局长说...得让真正懂政策的人上台。"
林建国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知道赵志刚——上个月去县上开会，那老头拍着桌子说"开荒就是破坏生态"，说他"瞎折腾"。
可此刻他压下火气，念头一动，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展开。
【信息感知（初级）激活中...检测到目标情绪波动：接待员（焦虑值75%）、里屋办事员（怀疑值60%，犹豫值30%）】
他顺着系统提示，往里屋门口挪了两步。
门虚掩着，能看见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翻账本，笔尖在"林家屯"那栏顿了顿，又划拉过一行数字。
"同志。"林建国敲了敲门，把随身带的《三年开荒实录》递过去，"这是我们的原始记录，从挖第一锹土到测产数据都记着。
您看看是不是真实。"
办事员接过本子，翻到第一页——1962年3月17日，晴，带二十人上东山，挖截流沟三丈，捡石头三百块。
再往后是逐月的降雨量、改土用的河泥量、每茬庄稼的出苗率。
他翻得很慢，指甲盖在"1964年秋粮增产42%""红薯窖损耗率0.8%"那两行字上轻轻叩了叩，抬头时眼里的怀疑淡了："这本子...是你记的？"
"队里的会计记的。"林建国指了指苏秀兰，"她算盘珠子扒拉得比我清楚。"
苏秀兰从布包里掏出个蓝皮笔记本，封皮磨得发亮："这是每年的工分账，开荒的工分单独列着。
您要是不信，我背两段给您听——1963年5月，赵二狗子挑河泥三十担，记大工七分；王铁牛挖渠塌方，手被石头砸了，歇三天记半工......"
办事员的笔杆在指尖转了两圈，忽然压低声音："赵副局长今早说，下午要把名单报给县委。
你们...最好把材料备齐了。"
回程的驴车上，林建国把棉袄领子竖得老高。
风卷着碎雪往脖子里钻，他却觉得浑身发烫。
苏秀兰靠在他肩头，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头是连夜画的《开荒前后对比图》——旧图上东山是光秃秃的黄坡，新图上整整齐齐排着梯田，渠水像银线串起块块绿田。
"今晚把张教授的考察报告也附上。"苏秀兰摸出个牛皮纸筒，"我昨儿去县图书馆抄的，他写'林家屯改土法可作为丘陵地范本'。"
"秀兰，"林建国攥住她冻红的手，"委屈你了。"
"委屈啥？"苏秀兰笑，哈出的白气在两人中间散成雾，"我爹教我记账时说，数字不会骗人。
咱的数字在这儿，谁也抹不下去。"
第二天天刚亮，林建国揣着材料去找李红梅。
县委组织部的办公室飘着油墨香，李干事正低头整理档案，见他进来，放下钢笔："林同志？"
"我想请你帮个忙。"林建国把布包放在桌上，"这是林家屯开荒的全部材料，麻烦你转交给评选委员会。"
李红梅翻开对比图，指尖在新图的渠线上停住。
林建国悄悄激活系统，视网膜上跳出一行字：【目标情绪：同情值80%，愤怒值20%（针对不公正评选）】
"我明白。"李红梅合上布包，抬头时眼里有光，"下午评选委员会要开碰头会，我让人把材料送过去。"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赵副局长也会列席。"
林建国走出县委大院时，雪停了。
阳光照在房檐的冰挂上，滴滴答答落着水。
他摸了摸衣兜——里头装着苏秀兰塞的烤红薯，还热乎着。
远处传来敲钟声，是县广播站的下班铃。
林建国望着办公楼的窗户，看见李红梅的影子在动，像是在整理什么材料。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当天夜里，县委小会议室的灯一首亮着。
有人听见赵副局长的声音拔高："这材料哪来的？
程序不合规！"接着是李红梅的声音，清清脆脆："是基层群众的真实记录，程序再合规，也不该让实干的人寒心。"
林建国蹲在公社大院的墙根下，抽完第三根旱烟时，看见县委秘书小王从里头跑出来，冲他招了招手："老林，明儿早上九点，评选委员会紧急复审会，你得列席。"
雪又开始下了，细雪落在小王的棉帽上，像撒了把盐。
林建国掐灭烟头，站起身时膝盖咯嘣响了声。
他望着县委大楼的灯光，忽然想起张教授说过的话——
"土地不会说谎，人也不该说谎。"
明天，该让有些人听听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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