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天没亮就起了。
苏秀兰烙的油饼还裹在蓝布包里,隔着粗布都能摸出油渍,带着股焦香。
他把张教授的推荐信和那摞《林家屯开荒实录》仔细塞进帆布包,又摸了摸贴胸的衣袋——里面装着苏秀兰连夜用麻线缝的封套,把曲线图和三年测产记录裹得严严实实。
县报社在县城最东头,青砖墙围了个小院,门口挂着块红底白字的木牌,被晨霜打湿了,"县人民日报"五个字倒显得更精神。
林建国踩过结霜的土路,胶鞋在地上蹭出沙沙响,门房老头正蹲在门槛上啃玉米饼,见他过来,眯眼问:"找谁?"
"周主编。"林建国把帆布包往上提了提,"张教授介绍来的。"
门房老头"哦"了声,用玉米饼指了指二楼最东头的窗户:"周主编刚到,正烧炉子呢。"
报社的木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油墨味混着松烟味扑出来。
林建国上了木楼梯,每一步都吱呀响,到二楼东头,就听见屋里传来"噗噗"的吹火声。
他敲了敲门,里头喊"进",推开门,就见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蹲在炉子前,灰中山装膝盖上沾着炉灰,正用火钳拨弄煤球。
"周主编?"
男人抬头,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擦了擦才看清人:"是林队长?
老张头在电话里提过。"他拍了拍藤椅上的报纸,"坐,坐。"转身从暖水瓶倒了杯茶,"水刚开的,喝口热乎的。"
林建国没坐,把帆布包搁在桌上:"周主编,我来是想请报社......"
"先别急。"周文远把茶推过去,自己坐回办公桌后,手指敲了敲桌面,"林队长,不是我泼冷水,现在上头正推'典型村'评选,王桂香那闺女的材料都送上来三回了。"他顿了顿,"她爹是县供销社主任,这风向......"
林建国喉结动了动,伸手解开帆布包:"我来不是要争谁高谁低。"他把《开荒实录》摊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字,"您看这三年的测产记录,从春播到秋收,哪天浇的水、哪块地长了虫,都记着呢。"又抽出张曲线图,"这是亩产变化,第一年二百八,第二年三百五,今年西百二——"
"西百二?"周文远眼镜滑到鼻尖,凑近看,"你们那片荒坡,我去过,石头比土多。"
"去年修了水渠,把山泉水引下来了。"林建国指了指曲线图上的转折点,"您再看这红薯种植手册,是秀兰整理的,啥时候翻藤、啥时候追肥,都是咱们自己试出来的。"他声音沉了些,"王会计说我们改数据,可地在那儿长着,粮在仓里堆着,记者去村里转一圈就知道。"
周文远翻着《实录》,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有他自己的,有王铁牛的,还有苏秀兰用会计笔写的小楷。
突然,他停在一页,抬头:"这页记着'赵二狗子挑粪摔了,队里歇工半天送他去卫生所'?"
"他那天挑着粪桶过田埂,雨把泥冲滑了。"林建国笑了下,"后来他跟我说,'建国哥,我往后不跟你抬杠了'。"
周文远突然把本子合上,推回桌面:"林队长,我信你这数据。"他揉了揉眉心,"可上头要的是'先进经验',你们这......太实诚。"
"实诚不好么?"
话音刚落,门"砰"地被推开。
张教授裹着件旧呢子大衣冲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布兜,里头露出半本《土壤学》:"老周!
我可算找着你了!"他把布兜往桌上一放,"林队长的测产记录我看过,比农业站的还细!
现在农村最缺的就是这种——"他拍了拍《开荒实录》,"不掺水的典型!"
周文远被他说得首往后仰:"老张,你这是要拆我台?"
"拆什么台!"张教授扯了把藤椅坐下,"我在基层待了三十年,见过多少'典型'?
墙上画亩产,仓里囤虚粮!"他指节敲得桌子咚咚响,"林队长带着村民挖了三条渠,开了一百二十亩荒,这是能踩出水的实打实干!"
林建国看着张教授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招待所,老头捏着炒黄豆说"对不起社员"的样子。
他摸出兜里剩下的半把炒黄豆,轻轻推过去。
张教授抓了两颗,嚼得咯嘣响:"老周,你要是不发这篇,我明天就去地委找老战友!"
周文远盯着桌上的《实录》,又看了看张教授,突然笑了:"得,老张头的面子我不能不给。"他抽出张稿纸,"我给你安排篇通讯,题目......《荒坡变粮仓?
林家屯的三年账本》怎么样?"
"行。"林建国点头,"只要说事实。"
"那你把材料留下,我让小吴去村里核实。"周文远翻出钢笔,"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要是查出来有水分......"
"您派人去,随便查。"林建国把帆布包拉链拉上,"我们村西头第三间屋是仓库,粮堆上还插着测产牌呢。"
从报社出来时,日头己经爬上房檐。
林建国把帆布包抱在怀里,觉得比来时轻了不少。
路过供销社,他买了两尺花布——苏秀兰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傍晚回村时,苏秀兰正蹲在灶房门口择菜,见他回来,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成了?"
"周主编说派记者来核实。"林建国把花布往她怀里一塞,"先吃饭,吃完咱们得改稿子。"
"改稿子?"苏秀兰把花布叠好收进木箱,"我去把油灯点上。"
油灯芯结了朵灯花,苏秀兰用针挑开,暖黄的光漫开来,照在摊开的稿纸上。
林建国念了段:"......在党的领导下,林家屯社员发扬艰苦奋斗精神,于荒坡之上开垦良田......"
"太文绉绉了。"苏秀兰拿过笔,在"艰苦奋斗"底下画了道线,"铁牛他们会说,'这写的啥?
咱就是每日多刨两镐头'。"她想了想,改道:"......咱们队的老少爷们,从春寒料峭刨到秋霜落,铁锨磨秃了三把,胶鞋穿破了二十双......"
林建国笑着点头:"对,就这么写。"
窗外的月亮爬上东墙时,稿纸己经改了三版。
苏秀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明儿让铁牛去村头接记者,他嗓门大,能说清水渠咋挖的。"
"嗯。"林建国把稿纸叠好,放进帆布包,"这一仗,咱们不能输。"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苏秀兰往炉子里添了把碎柴,火星子噼啪乱溅,映得墙上的曲线图忽明忽暗。
林建国望着那曲线,恍惚看见明天的报纸——铅字排成行,印着他们的名字,印着那片从荒坡变成粮仓的地。
鸡叫头遍时,他终于合上眼,迷迷糊糊听见苏秀兰轻声说:"明儿该把新收的花生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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