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胶鞋碾过村口的碎石子路时，月亮还挂在东边树梢上。
王铁牛扛着他的帆布包走在前头，粗布汗衫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建哥你闻闻，咱屯子的土味都带着麦香！
昨儿秀兰嫂子托人带话，说打谷场的新麦堆得跟小山似的，我夜里做梦都听见麦粒儿哗啦哗啦响。"
话音未落，打谷场方向传来脆生生的吆喝："林队长回来啦！"苏秀兰的蓝布衫在晨雾里晃了晃，怀里抱着个磨得发亮的铁皮盒子——那是队里的账本箱。
她鬓角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像淬了星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快进屋。"
堂屋的八仙桌上早摆好了玉米面粥，苏秀兰掀开粗瓷碗的蓝花布罩子，热气裹着枣香扑出来。
林建国刚要端碗，她却从账本箱里抽出一沓油印纸，指节在纸页上叩得发响："公社刚送来的统购调整通知，你看看。"
油印纸上的黑字刺得他眼皮一跳。"林家屯因被评为县级高产典型，本年度统购指标上调三成"几个字歪歪扭扭，却像钉子似的扎进他心里。
他捏着纸页的手发紧，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三成？
咱村去年交完公粮，社员们啃了小半年红薯干。
今年新麦刚入仓......"
"哐当"一声，王铁牛的粗瓷碗砸在桌上，粥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这不是明抢吗！
前儿我跟西娃往公社送公粮，还听老张头说邻村指标都降了。
合着咱当模范倒成罪过了？"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跟鼓点似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林建国没接话，指腹反复着油印纸的边缘。
评选大会那天，赵志刚挤在人群最后排，眼镜片后的眼神像淬了冰。
当时老张教授夸林家屯的水渠设计"打破传统"，赵志刚的茶杯"当啷"掉在地上，茶水浸透了他崭新的灰布裤——这些细节突然在他脑子里转成了线团。
"铁牛，去把西娃喊来。"林建国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再跟李二婶说一声，我晌午过去。"他转身时，苏秀兰正把油印纸往煤油灯下凑，火苗映得她的睫毛忽闪忽闪："建国，我总觉得这通知来得蹊跷。"
李二婶家的篱笆门没关，六个娃挤在门槛上，最小的丫头正舔着沾了红薯渣的手指。
见林建国进来，李二婶慌忙把怀里的半块红薯往灶膛里塞，火星子"噼啪"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林队长来啦？
快坐，我这就烧壶热水......"
"二婶子，咱不整虚的。"林建国蹲在灶前，把红薯从灰堆里扒拉出来，递给最小的丫头。
孩子刚咬了一口，就被姐姐抢过去掰成六瓣。
他喉咙发紧，伸手摸了摸丫头沾着草屑的羊角辫："听说公社要多收三成粮？"
李二婶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泥："昨儿张会计来传话，说咱是模范村，得给旁的村做表率。
可您瞅瞅......"她掀开米缸的木盖，缸底只铺着薄薄一层糙米，"我家那口子在砖厂打零工，挣的工分不够填六个娃的嘴。
要是再交三成......"
林建国的手掌按在米缸沿上，能摸到糙米的温度。
他想起前儿在县礼堂，李红梅念表彰词时说"林家屯粮食亩产破三百"，可那是修了水渠、换了改良麦种后的数儿。
他攥紧拳头，指节抵着缸壁："二婶子，我给您打保票，饿不着孩子们。"
月亮爬上东墙时，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
苏秀兰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账本上的数字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你看这儿，"她指着一行墨迹，"公社用的是去年八月的产量数据。
那会儿水渠刚挖了一半，麦种还是老品种，亩产才二百一。"她抽出另一本账，"可今年修了渠、换了种，实际亩产三百五，差着整整西十斤呢！"
林建国的手指在两本账上来回移动，像在丈量一条被人截断的路。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这次不是机械的"叮"，倒像春泉撞在石头上："检测到宿主晋升'县级榜样'，解锁'短期情绪感知'功能。
接触县级以上官员时，可感知其真实情绪倾向。"
他猛地首起腰，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苏秀兰抬头看他，见他眼里烧着团火："明儿天不亮我就去县里。
找老赵哥，把这些账册都摆到王书记桌上。"他把两本账和油印通知塞进帆布包，又摸出《开荒日志》，苏秀兰的小纸条还贴在最后一页："等咱把地种明白了，我给你绣个新烟袋。"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林建国躺在土炕上，听着苏秀兰均匀的呼吸声，盯着帆布包鼓起的轮廓。
月光透过窗棂爬进来，在包上投下一道银边，像把磨了半夜的刀。
鸡叫头遍时，他轻轻掀开被子。
苏秀兰在睡梦里翻了个身，手搭在他腰上："路上小心。"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晨雾裹着麦香涌进来，东边的天己经泛起鱼肚白。
县委大院的红砖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林建国的胶鞋踩在青石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系统提示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温热的震颤。
他抬头看向大院门口的石狮子，门房的灯己经亮了，窗纸上晃动着人影——是老赵哥的棉鞋，他认得出那磨破的鞋后跟。
"老赵哥。"他喊了一声，声音撞在晨雾里，散成一片清冽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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