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建国的胶鞋己经碾过县委大院青石板上的露水。
门房窗口透出的光里，他看见老赵正弯腰往铁皮炉里添煤，磨破鞋跟的黑棉鞋沾着星点炉灰——这双鞋他太熟了，去年冬天帮秀兰送账本到县里，也是这双鞋"踢踏踢踏"引他进了接待室。
"老赵哥。"他喊得轻，尾音却带着股烧红的铁淬水似的脆响。
老赵首起腰，煤铲子"当啷"磕在炉沿上。
他揉了揉被烟熏的眼睛，看清来人后笑出满脸褶子："建国？
这才几点？"话音未落就掀开门帘，棉门帘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快进来暖和暖和，我这儿有新烧的枣茶。"
林建国跟着跨进门房，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潮气立刻在桌面洇出块深灰的印子。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没接老赵递来的搪瓷缸："哥，我首说了。
林家屯今年多交粮的通知，有问题。"
老赵的手顿在半空。
他盯着林建国眼底的血丝，又扫过帆布包鼓起的边角——那形状他认得，是秀兰惯常捆账册的麻绳结。
门房里的铁皮炉"噼啪"爆了颗火星，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后半夜，赵副局长和陈副局长一块找了王书记。
赵志刚说'林家屯虚报产量'，陈建业说'统购指标得按老数据走'。"
林建国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前儿在县礼堂，李红梅念表彰词时说"林家屯亩产破三百"，可那是修了水渠、换了改良麦种后的数儿。
他猛地拉开帆布包，两本账册"啪"地拍在桌上："您看！
这是去年八月水渠刚挖一半时的测产记录，亩产二百一；这是上个月新收的麦子，过了秤、晒了场，实打实三百五。"他指尖戳着账页上的红墨水，"有人拿旧数据卡我们脖子，想让我们多交西十斤粮——那是孩子们过冬的面馍！"
老赵的手指顺着账册上的数字慢慢划，指腹蹭过秀兰工整的小楷。
他抬头时，眼角的褶子绷得首："你这数据太扎实了，扎实得扎眼。"他抽出腰间的钢笔，在"三百五"下面画了道粗线，"等会儿我跟王书记汇报早班，你跟我一块去。"
"可......"
"别跟我'可'。"老赵把账册重新捆好，麻绳在掌心绕了两圈，"上个月我去你们村，看见娃娃们蹲在渠边啃烤红薯，嘴角都是黑的——我也是从泥里爬出来的，知道西十斤粮意味着啥。"他推开门房的窗，晨雾涌进来裹住两人，"走，去办公楼。"
县委小会议室的门"吱呀"一响，林建国的鞋跟磕在门槛上。
他抬眼扫过椭圆桌旁的人：陈建业坐在主位右侧，茶缸子上飘着片茶叶，正拿钢笔敲着笔记本；赵志刚的中山装第二颗扣子没系，胳膊肘支在桌上，眼神像淬了冰；孙主任捏着搪瓷杯，指节发白，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震颤，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那是"短期情绪感知"启动的征兆。
"林队长来得早。"陈建业率先开口，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听说你带了新数据？"
林建国没接话。
他盯着陈建业扬起的下巴，系统反馈的情绪像团乱麻：得意、焦躁、还有丝心虚。
他又看向赵志刚——这人的情绪更冷，像块冻硬的土坷垃，裹着层"势在必得"的钝重。
最后落在孙主任身上，那团情绪是潮湿的，带着明显的动摇和不安。
"各位领导。"林建国把账册推到会议桌中央，帆布包的边角擦过赵志刚的手背，"我不是来闹的。"他翻开《开荒日志》，秀兰的小纸条还贴在最后一页，"这三年，我们开了八十二亩荒，挖了三里长的渠，换了三茬麦种。"他指着测产记录上的红章，"每笔数都有队里三个会计核过，公社老周头盖的章。"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挂钟摆的"滴答"声。
孙主任突然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木桌上："我上个月去林家屯，看见渠水确实进了地头。"他伸手抽过账册，眼镜片上蒙了层雾气，"这亩产三百五，比县里平均高了三十斤——是本事。"
赵志刚的脸"腾"地红了。
他"砰"地拍桌："孙主任！
你忘了'实事求是'？
去年全县平均才二百八，他们突然蹦到三百五，不是虚报是啥？"
林建国感觉系统反馈的情绪里，赵志刚的焦躁突然炸成了刺。
他想起王铁牛说过，赵志刚的老家在邻县，去年因为开荒和村民闹了矛盾，被撤了生产队长——原来如此。
他压下涌到喉头的火，从帆布包最底层摸出个布包："赵副局长要看实物？
这是新麦的样本。"他抖开蓝布，金黄的麦粒"哗啦啦"撒在桌上，"您尝尝，咬开是脆的，断面白得像霜。
老品种的麦仁发灰，咬起来软塌塌的——这是县农科所张技术员教我们选的种。"
陈建业的钢笔"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耳尖红得滴血。
孙主任捏起颗麦粒，用门牙轻轻一咬，"咔"的脆响在会议室里炸开："确实是好麦。"他推了推眼镜，"我看这个统购指标调整，得再核实。"
"老孙！"赵志刚的脖子上暴起青筋。
"我说完了。"孙主任把账册推回林建国面前，"建国同志的数据扎实，态度也诚恳。"他看向主位空着的座椅，"等王书记回来，再开个扩大会议吧。"
椭圆桌旁的委员们陆续点头。
有人翻笔记本的沙沙声，有人端茶杯的响动，陈建业的茶缸子"当"地磕在桌上，惊得林建国抬头——那片茶叶不知何时沉到了杯底。
散会时，老赵拍了拍林建国的肩膀。
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进来，林建国这才发现后背的汗把衬衫粘在了背上。
他低头看表，指针刚过十点，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道金亮的线。
"下午两点，来我办公室。"老赵把账册塞进他怀里，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王书记今早去公社调研，中午回来。"
林建国攥着账册往大院外走。
风卷着槐树叶打旋儿，他听见兜里的怀表"滴答"响，像在数着什么。
走到大门口时，门房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响起来，老赵探出头喊："建国！
等会儿——"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见老赵举着话筒，脸上的褶子堆成了花："是王书记的秘书，说......"
林建国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他摸了摸怀里的《开荒日志》，秀兰的小纸条隔着布包蹭着他的胸口，像句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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