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没放亮，招待所后屋的油灯就噼啪炸了个灯花。
林建国蹲在炉边添柴火，灶上的铝壶正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结了层白雾。
"吱呀——"门被冷风撞开条缝，王铁牛裹着件露棉絮的黑棉袄挤进来，身后跟着李庄的李满仓、马屯的周有福，裤腿上还沾着晨露。
"这鬼天气，后半夜又落了层霜。"李满仓搓着通红的手凑到炉边，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联名信，"建国，你说要联名上书......"
"先喝口热乎的。"林建国提起铝壶往搪瓷缸里倒开水，白雾里他的眼睛亮得扎人，"昨儿我去了粮食局，陈副局长看了咱几个村的产量对比表，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可他把表收进抽屉时，手指在桌沿敲了三下。"他伸出食指在桌上比划，"我爹当年在货栈当账房，说这是'心里有数'的暗号。"
周有福捏着缸沿的手顿住："可前儿公社通知说要上调征粮，说是县里定的'高产典型'该多做贡献......"
"高产典型？"林建国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正是苏秀兰连夜抄的测产数据，"咱林家屯春种时遭了雹子，夏收亩产才二百八，张庄李庄更惨。
可县里给咱报的数儿是——"他重重敲了敲纸页，"三百八！"
李满仓的茶缸"当啷"掉在桌上："乖乖，这不是虚高了一成？"
"更玄乎的在后头。"林建国压低声音，"昨儿夜里秀兰翻了三年的队里账册，发现从去年秋天开始，咱几个村的测产报告全是县农业局技术科盖的章。
可技术科的老张头我认识，他上个月还跟我念叨，说局里新来的小王爱'优化数据'。"他的拇指碾过联名信的边角，"现在上头要按这虚高的数儿征粮，咱交不上就得扣口粮——可要是真交了，明春拿啥下种？"
屋里静得能听见炉灰簌簌落。
周有福突然抓起联名信，粗糙的指腹蹭过自己名字的位置："我签！
马屯老赵家的小闺女，昨儿还蹲在我家灶前啃树皮呢。"
李满仓一拍大腿："签！
大不了咱几个队长一块儿去县委门口蹲着，总得把理儿说清！"
王铁牛抄起笔就往墨盘里蘸，墨汁溅在桌布上像朵黑花："我这就去买信封，赶在早饭前把信塞到县委传达室！"他抓过棉袄要出门，被林建国一把拽住。
"慢着。"林建国从裤兜摸出个蓝布包，里头是苏秀兰连夜缝的二十个信封，"每个信封都盖了各村的公章，地址写的是县委书记收。
铁牛，你走东墙根儿那条小道，别让农业局的人瞅见。"他拍了拍王铁牛的肩膀，"咱不是告御状，是说实话。"
王铁牛捏着信封往外走，门帘掀起时带进半片朝霞，把林建国脸上的胡茬染成金色。
他望着几个村队长按了红手印的联名信，喉结动了动——上回这么多人一条心，还是三年前修水渠那会儿。
同一时刻，林家屯的队部里，苏秀兰正趴在油灯下翻账本。
她把算盘拨得噼啪响，鼻尖沁着细汗，首到翻到1962年11月的测产记录时，钢笔尖"刺啦"划破了纸页。
"果然......"她盯着落款处的"县农业局技术科"公章，又对照着账本里夹的原始测产单——原始单上的亩产是278斤，技术科的报告上却改成了378斤。
更让她心寒的是，改动处的签名是"赵志刚"。
"秀兰嫂子！"门外传来二丫的声音，"铁牛媳妇让我给您送热馍馍！"
苏秀兰迅速把账本和测产单塞进帆布包，用罩衫盖住："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吃。"她摸了摸包角的铜扣，这包是建国成亲时送的，说以后要装"林家屯的底气"。
现在，这包里装的是比底气更沉的东西——真相。
县农业局的走廊里，赵志刚的牛皮鞋跟敲得地砖咚咚响。
他推开陈建业办公室的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陈建业手里的茶盏晃出半杯茶水。
"老陈，你这儿到底啥情况？"赵志刚把公文包摔在桌上，"昨儿林建国刚走，今儿就有好几个村队长往县委跑。"他扯松领口的风纪扣，"我可把话撂这儿，要是出了乱子，你管粮食的脱不了干系！"
陈建业低头擦着茶盏，玻璃罩里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周（县委书记）前儿还跟我念叨，说要'多听基层的声音'。"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刀，"再说了，那些测产报告是谁让改的？
技术科小王上个月调走时，可把底单都留给我了。"
赵志刚的脸腾地红了，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你......"
"我啥？"陈建业把茶盏重重一放，"当年在公社蹲点时，你也说过'要让老百姓吃饱'。
现在倒好，为了往上爬，连亩产都敢造假！"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推过去，"林建国送来的对比表我看了，张庄李庄要是按虚高的数儿交粮，明春得饿死半村人。
老周要是知道了......"
赵志刚突然抓起公文包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陈建业，你别后悔！"门"砰"地撞上，震得墙上的"为人民服务"锦旗晃了两晃。
林建国赶到农业局时，正撞见赵志刚黑着脸往外走。
他攥紧帆布包，大步流星往楼里闯，被传达室老张头拦住："林队长，赵副局长刚走，您这是......"
"找赵副局长对账！"林建国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他改了咱几个村的测产数儿，我带着原始单据来对！"他提高嗓门，走廊里的干部都探出头，"当年修水渠时，赵副局长还说'数据要沾泥味儿'，咋现在倒爱整虚的？"
办公室里传来动静，赵志刚的声音带着颤："林建国，你这是污蔑！"他重新出现在门口，领带歪在锁骨处，"测产报告都是技术科实地丈量的，你有啥证据？"
"证据在这儿！"林建国"哗啦"抖开一沓单据，"林家屯1962年秋粮实测278斤，报告写378斤；张庄实测265斤，报告365斤......"他抽出一张推过去，"赵副局长，这改动的笔迹，跟您批给公社的文件上的，像不像？"
走廊里响起抽气声。
赵志刚的额头渗出细汗，手刚要碰单据又缩回来："这......这是技术科的工作，我......"
"赵副局长！"楼梯口传来老赵的声音，县委秘书抱着个文件夹快步过来，"书记让我来取今年的测产汇总。"他扫了眼桌上的单据，又看了看赵志刚煞白的脸，"正好，林队长也在，一块儿说说？"
林建国望着老赵眼里的深意，突然想起系统今早的提示音——声望值2180点，己经跨进"县级榜样"的门槛。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联名信回执，嘴角慢慢来。
当晚，招待所的台灯下，老赵把保温杯推给林建国："书记看了联名信和测产单，让纪委明儿就下去查。"他压低声音，"赵志刚那事儿，技术科小王的调令是他批的，底单也是他让人藏的......"
"谢谢赵哥。"林建国握着杯子，暖意从掌心往心口钻。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轻响，他没心思细听，只盯着窗外出神——明儿表彰大会的横幅该挂起来了吧？
"叮——"
门被轻轻敲响。
林建国打开门，外头站着个穿蓝布制服的年轻干事，手里捏着张纸条："林队长，明儿表彰会后，麻烦去后台一趟。"干事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风。
林建国捏着纸条，借着灯光看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后台有人等你"。
他望着干事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测产单，突然笑了——这戏，才唱到半本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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