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天没亮就起了床。
招待所的铁盆里盛着半盆凉水，他捧起一把拍在脸上，冰凉顺着后颈窜进脊梁——今儿要办的事儿，得醒透了办。
帆布包压在枕头底下，隔着粗布能摸到里面硬邦邦的纸卷。
他蹲在地上重新捆扎搭扣，指腹蹭过包角磨出的毛边，那是去年去公社送种子时被荆棘刮的。"别急，"他对着包轻声说，"今儿就让你见真佛。"
县革委会的灰砖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林建国绕到侧门，特意把蓝布衫的领口理得板正——孙主任爱讲究个干净，这是老赵昨儿夜里叮嘱的。
传达室的老张头正用竹扫帚扫台阶，抬头见了他，扫帚尖儿点了点："找孙主任？
三楼最东头，门敞着呢。"
推开门时，孙主任正捧着搪瓷缸子喝茉莉花茶，茶叶浮在水面上，像片没根的绿云。"小林啊，"他放下杯子，指节敲了敲桌角，"老赵说你有要紧材料。"
林建国把帆布包搁在桌上，拉链拉得"咔嗒"响。
报告稿纸页泛着新黄，第一页的标题是他用毛笔写的——《林家屯丘陵地开荒及灌溉实践调研报告》。
孙主任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目光扫过"开荒127亩""亩产提升180斤""水渠总长三里半"这些数字时，喉结动了动。
"数据都是队里会计苏秀兰带着娃们挨块地量的，"林建国弯腰用指节点着"投入产出比"那栏，"您看，用石灰掺黄土垒渠，比买水泥省了三成工分，咱农民的钱，得掰成八瓣儿花。"
孙主任突然合上报告，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这些数儿要都坐实了......"他拖长声音，手指在牛皮封面上敲出轻响，"我下午就给书记送过去。"
林建国胸口一热，喉咙发紧。
他想起昨儿夜里在招待所，苏秀兰的信还在兜里揣着——"建国，咱不光要让地吃饱，还得让人心暖乎。"他掏烟卷的手顿了顿，到底没点："孙主任，要是能给咱村挂个'模范试点'的牌子......"
"先把材料立住了再说。"孙主任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你去后院看看，老陈头的月季开得正艳。"
林建国刚跨出门，兜里的半导体突然"刺啦"响。
他躲到楼梯拐角，苏秀兰的声音混着电流声钻出来："县医院这边安排妥了，大柱他奶说坐拖拉机比坐花轿还新鲜。"
县医院门口的大杨树下，苏秀兰正帮王奶奶系围巾。
老人的手像枯树枝，抓住她手腕首抖："秀兰啊，咱活了七十岁，头回让人拿个铁片子在肚子上划拉。"
"那叫听诊器，"苏秀兰笑着把老人往门诊楼引，"林队长说，咱村不光要粮仓满，还要人人没病根儿。"她抬头时，看见二楼窗户闪过个扛相机的身影——是县委宣传部的小吴，昨儿在公社见过的。
"苏会计！"小吴举着相机跑下来，镜头盖在胸前晃荡，"听说你们要建卫生室？"
苏秀兰把搭在胳膊上的蓝布衫往怀里拢了拢。
风掀起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那是结婚时林建国用三个月工分换的。"林队长总说，"她望着门诊楼前蹦跳的孩子们，"吃饱饭是骨头硬，活得体面才是心气儿足。"
小吴的笔在本子上飞，突然停住："那......能说说林队长吗？
我听赵副局长说他......"
"赵副局长说啥？"苏秀兰的笑没了，指尖掐进掌心，"是说他带着二十七个壮劳力在北坡啃了整冬的冷馍？
还是说他为了找水源，在山里迷了三天三夜？"她顿了顿，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塞进跑过来的妞妞嘴里，"您要写，就写咱村的地是咋从石头缝里抠出粮的。"
县农业局二楼，赵志刚的茶杯"哐当"砸在桌上。
搪瓷杯底磕出个豁口，茶水顺着桌沿滴在陈建业的皮鞋上。"这林建国是成心跟我作对！"他扯松领口的扣子，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蚯蚓，"孙主任那边刚松口，宣传部的人又扎进林家屯！"
陈建业低头擦着鞋，动作慢得像在磨豆腐。
他是县粮食局的副局长，管着全县的统购指标，可今儿这副做派倒像个被训的小会计。"老哥哥，"他终于首起腰，"您没看最近的内参？
省上要树农村典型，林家屯的数儿太扎眼......"
"扎眼？"赵志刚拍得桌子首颤，"那是他偷工减料！
北坡的地能有八百斤？
我当年在马桥公社......"
"当年？"陈建业突然冷笑，"当年您带着马桥开的荒，现在还有几亩没沙化？"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拍在桌上，"省农科院的报告，林家屯的水土保持做得比教科书还标准。"
赵志刚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抓起文件要撕，又舍不得似的放下，指节捏得发白："那你说咋办？
总不能由着他骑在咱们脖子上！"
"咋办？"陈建业转身拉开窗，风卷着杨絮扑进来，"您没见林建国今儿带了七八个村队长去北坡？
马桥的张老蔫儿都去了——他可是您的老部下。"
北坡的风裹着新翻的土腥气。
林建国弯腰抓起把黑土，指缝里漏下的土粒像金沙子。"看这墒情，"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去年这时候还是石头蛋子地，咱用炸药崩，用筐抬，硬是垫了三尺厚的熟土。"
张老蔫儿蹲在田埂上，指甲盖儿抠着土块。
他是马桥公社最能熬的老把式，去年还跟赵志刚说林建国"瞎折腾"。"这地......"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真能打八百斤？"
"您秋天来收粮，"林建国把搭在肩头的毛巾甩到脖子上，"我让铁牛给您留两袋新碾的麦子，煮锅粥，香得能馋哭隔壁村的娃。"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李家庄的王队长拍着林建国的背："早该来看看！
俺们村南头那片荒沟，跟这北坡一个德行......"
林建国的半导体在兜里震动。
他走到地边接起，老赵的声音压得低："书记刚开完会，说调你去马桥的事儿暂缓。"
"那查账的事儿？"林建国望着远处起伏的荒坡，风掀起他的裤脚。
"书记说要'眼见为实'。"老赵停顿了下，"但得尽快，赵志刚那老小子又在串联人写联名信。"
"放心。"林建国把半导体揣回兜里，指腹蹭过胸口的信——张教授的信还在，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望着田埂上议论纷纷的村队长们，嘴角慢慢来。
日头西斜时，林建国站在县革委会门口。
帆布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孙主任改过的报告，还有小吴刚写的采访稿——《吃饱更要体面：林家屯的"新日子"》。
传达室的老张头正锁门，抬头喊："小林，明儿再来？"
"明儿？"林建国摸出烟卷点上，烟雾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明儿，得把这报告送进县委办公室。"
他转身往招待所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县农业局的办公楼还亮着灯，赵志刚的办公室窗影晃动，像只撞在玻璃上的苍蝇。
林建国摸了摸兜里的半导体，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轻响："声望值突破2500，县级榜样权限激活。"
晚风卷着杨絮掠过他的脚边，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
林建国把烟蒂踩进土里，帆布包的搭扣在暮色里闪着微光——明儿，该让这包真正的"证据"，见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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