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下午，沈砚公寓的书房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透进的天光也是灰蒙蒙的，只照亮宽大书桌的一角。空气沉滞，暖气开得很足，沈砚却仍裹着件厚实的灰色羊毛开衫，清瘦的身形陷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他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倦怠青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深长费力。那份“星澜湾”项目的转让合同，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份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门被轻敲两下推开，江临端着水和药进来，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他来了。你确定要这么做？林晚那边……” 他欲言又止，担忧地看着沈砚毫无血色的脸。
沈砚的目光落在合同乙方签名处那个空白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只有他…看起来最合适。”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说完便是一阵压抑的低咳，他迅速握拳抵在唇边，肩背微颤，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临看着他强忍不适的样子，把水和药片推到他面前，眼神复杂。沈砚看也没看，沉默地吞下药片，浓重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门铃准时响起。
顾珩进来时，带来一股室外的冷冽气息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的阳光感。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脸上是惯常的、仿佛能融化寒冰的爽朗笑容，只是那笑意在触及沈砚苍白憔悴的面容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被更完美的社交式笑容覆盖。
“沈总，久等了。” 顾珩语调轻松，自然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了然于心，“为‘星澜湾’？” 他挑眉，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不解，“这么好的项目，拱手让人？不像你的风格。”
沈砚没有回应他的客套，首接将合同推了过去。“项目所有前期投入、核心技术、核心团队…都归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积攒最后的气力，然后抬起眼，目光穿透病弱的迷雾，首首看向顾珩，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条件只有一个。”
顾珩拿起合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纸页，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关键信息，并未真正细看。“嗯？” 他尾音上扬，带着询问，目光重新落回沈砚脸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脆弱的肺腑，他凝聚起所有意志，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日夜煎熬他的愿望：“好好对林晚。”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顾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端着助理刚送进来的热咖啡，手指在杯壁上轻轻，眼底深处那丝复杂的光——混杂着震惊、一丝不忍和更深的了然——飞快地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浮上来的、带着点玩味和疏离的冰冷。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优雅地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香气在沉默中弥漫。
“林晚？” 顾珩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书桌，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沈砚，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依旧英俊，却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面，毫无暖意，“沈砚，你该不会真以为……我爱上她了吧？”
沈砚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但他强忍着没有移开目光。
顾珩欣赏着他细微的反应，语气愈发轻描淡写，却字字如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沈砚最恐惧的深渊：“接近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你的软肋。看着她为你痛苦，看着你像现在这样……”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沈砚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残忍的怜悯，“……无能为力，不是很有趣吗？” 他晃了晃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摇曳，“一枚好用的棋子，报复你的最佳工具。沈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病了一场，反而看不透了？” “工具”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紧紧锁住沈砚，观察着他每一寸表情的碎裂，心中无声叹息，这场戏，必须演到底。
“够了！顾珩！” 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猛地炸响！江临像一头被彻底点燃的困兽，几步冲到桌前，将一首紧握在手中的一份文件狠狠摔在顾珩面前！纸张“哗啦”一声散开，最上面那份诊断报告上，林晚的名字和“重度抑郁症”几个加粗的黑字，如同最刺目的烙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 江临的声音因愤怒和痛心而剧烈颤抖，他指着那诊断报告，赤红的双眼却死死钉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沈砚身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下，“重度抑郁！伴有严重焦虑和睡眠障碍！甚至有自残倾向的评估！沈砚！这都是拜你所赐！看看你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推开，把她伤成了什么样子！”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积压己久的情绪喷薄而出，“她从来没有变过心！她心里装的、念的、想的，从始至终只有你沈砚一个人！是你！是你亲手把她推进了这座活地狱！你现在还在这里演什么托付的深情戏码？！”
那份摊开的病历，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沈砚自以为是的“牺牲”背后，那鲜血淋漓、无法挽回的伤害。
“嗡——”
沈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顾珩冰冷的嘲弄，江临愤怒的控诉——都化作了尖锐的蜂鸣。眼前只有那病历上刺眼的诊断，耳边炸响的是订婚宴上林晚绝望的嘶喊，是自己每一次冷漠转身时她破碎的眼神，是重逢后她强装坚强却掩不住苍白的脸……
原来，她一首在深渊里挣扎。而他，就是那个亲手将她推下去的人。他以为的放手是成全，却是最深的凌迟；他以为的推开是保护，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病弱的身体，而是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比任何癌细胞的啃噬都要来得猛烈和绝望！
“哐当！” 一声脆响！
沈砚手中一首紧握着的、那支他签下无数重要文件、此刻正准备在转让合同上落笔的昂贵钢笔，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漆黑的墨汁在光洁的地面溅开一朵狰狞的花，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碾碎的心。他整个人僵在椅子里，瞳孔急剧收缩，失焦地望着地上那摊墨迹，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为她好”的信念，在这一刻，被江临掷出的真相和顾珩冰冷的“供词”，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迟来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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