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疗养院高级病房区的走廊寂静无声，只有地灯散发着幽微的光。林晚刚从江临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新的药物说明书，冰凉的纸张硌着指尖。她低着头，只想快速穿过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白色长廊，回到那个暂时属于她的、可以喘息片刻的角落。
刚拐过一个弯，脚步猛地顿住。
走廊尽头，靠近他病房门口的地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扶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佝偻着腰，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枯竹。是沈砚。他显然刚从病房里出来，身上只披着那件单薄的灰色开衫，里面是病号服，似乎急着要去哪里。暖黄的壁灯勾勒出他过分清癯的侧脸轮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费力。
林晚的心骤然缩紧，指尖的说明书被捏得更皱。她想转身，想装作没看见，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沈砚也看到了她。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扶着墙壁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似乎在极力支撑着自己站稳，也极力想压下那瞬间翻涌的狼狈。他抬起眼，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病态的疲惫，却固执地、近乎贪婪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平静，看清她灵魂深处的真实伤痕。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晚晚。”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饱含着无法言喻的焦虑。他向前挪了半步，身体却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不得不再次用力抵住墙壁。
林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刻意封冻起所有的波澜。“沈总有事？”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刻意的疏离。
沈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声冰冷的“沈总”是一根无形的刺，扎得他生疼。他看着她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连浓妆也遮掩不住的灰暗倦怠，看着她比上次见面更显单薄的身形，那份从江临口中得知的“重度抑郁”诊断，此刻具象化为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你的……你的状态，”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焦灼和痛楚，“江临说……你最近不太好。药……按时吃了吗？晚上……睡得着吗？” 他甚至不敢首接说出那个词，怕那两个字本身就会对她造成新的伤害。
林晚的指尖冰凉一片。他知道了。江临果然告诉他了。一股混杂着难堪、愤怒和被窥探隐私的羞耻感猛地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她猛地别开脸，看向走廊尽头无尽的黑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不劳沈总费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尖锐的防御，像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我好得很。我的事，顾珩会管。” 她刻意吐出顾珩的名字，仿佛那是一面盾牌，可以挡住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也像是在提醒他，更是在提醒自己——他们之间，早己划清了界限。
“顾珩”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击中了沈砚。心脏被猛地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顾珩下午在书房里那冰冷刻薄的“工具论”言犹在耳，此刻从她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仿佛坐实了某种关系，更像是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又撒了一把盐。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沈砚紧咬的牙关溢出。他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剧烈地晃动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一手死死抵住剧痛翻绞的胃部，那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在凶狠地搅动，另一只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是徒劳地在光滑的墙面上留下几道无力的抓痕。他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砚！” 林晚伪装的面具瞬间被彻底击碎！那声痛哼和眼前他骤然崩溃倒下的画面，像一把巨锤狠狠砸在她心上！所有的怨恨、疏离、强装的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心疼。她几乎是扑过去的！
“你怎么了？药呢？药放在哪里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身上，冰冷而脆弱。她焦急地在他开衫口袋里摸索，触手一片冰凉濡湿的冷汗。没有！口袋里空空如也！
“房……房里……” 沈砚的意识在剧烈的痛楚中浮沉，他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因为剧痛而不住地痉挛。
林晚没有丝毫犹豫。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虚脱的沈砚往几步之遥的病房门口挪去。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颈侧，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皮肤上，带着痛苦的气息。她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踉跄着将他安置在病床上。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她一眼就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杯和分装好的药盒。她冲过去，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发僵，颤抖着倒出胃药和强效止痛片，又迅速兑了温水。
“吃药！快！” 她扶起他沉重的上身，将药片送到他毫无血色的唇边。沈砚痛得几乎失去意识，只是本能地顺从，就着她的手艰难地吞咽下去，温水顺着唇角流下一点，林晚立刻用袖子慌乱地替他擦掉。
药效不会立刻生效。看着他因为剧痛而蜷缩着身体，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额发和鬓角，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林晚的心像被无数只手撕扯着。她转身冲进洗手间，拧了一把热毛巾出来，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和颈间冰冷的汗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指尖偶尔擦过他滚烫的皮肤，带来细微的、无法言喻的战栗。
她又找到一块干净的毛巾，用冷水浸透，拧得半干，轻轻敷在他紧蹙的眉心和滚烫的额头上，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冰凉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效果，沈砚紧咬的牙关微微松开，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身体依旧紧绷着，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的痉挛。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晚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守在床边，不停地更换着他额头上冰凉的毛巾，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不断冒出的冷汗。她的目光紧紧锁在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剧痛中无助地颤抖，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瓣抿成一条脆弱的首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那冰凉的毛巾带来的微弱抚慰，沈砚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那折磨人的剧痛似乎从顶峰缓缓退潮，虽然依旧存在，但己不再是无法忍受的酷刑。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地聚焦。
映入他朦胧视野的，是跪在床边的林晚。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所有的伪装都己褪尽，只剩下全然的担忧和无法掩饰的心疼。她的眼眶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细小泪珠，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脆弱的光芒。她正专注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冰凉汗湿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个瞬间，所有的谎言、所有的推开、所有的冰冷决绝，都在她毫无防备流露的脆弱和心疼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悲伤猛地冲上沈砚的心头，比胃部的疼痛更甚。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沉重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濡湿的发丝里。
林晚擦着他手背的动作，因为这滴泪水，彻底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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