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带来的那束向日葵，如同凝固的阳光，灼灼地绽放在窗边的小桌上。金灿灿的花盘倔强地朝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每一片花瓣都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与病房里弥漫的消毒水气息、仪器单调的低鸣、以及病床上那个被阴影吞噬的身影，形成了刺眼到残忍的对比。
顾珩爽朗的话语落在这片死寂里，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沈砚依旧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仿佛己经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搭在薄被外的手，枯瘦得只剩嶙峋的骨节，连微微蜷缩的力气似乎都己耗尽。
顾珩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更深沉的复杂。他看了一眼沉默伫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触碰着金黄花瓣的林晚，她的侧影单薄而僵硬，像一尊凝固的悲伤雕塑。
“咳，” 顾珩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转向林晚，语气刻意轻松了些，“晚晚，你也别太熬着了，脸色这么差。要不……”
“谢谢你的花，顾珩。” 林晚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疲惫。她没有回头，指尖从柔软的花瓣上收回，那点微弱的、象征性的暖意瞬间消散，指尖依旧冰凉。“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她的逐客令清晰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顾珩微微一怔，看着林晚挺首却脆弱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毫无生气的沈砚，最终点了点头。“好，那我先走了。沈砚，你……加油。”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随即转身，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病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声响，也带走了那束向日葵带来的最后一点虚假的热闹。
病房重新陷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营养泵规律而低沉的“滴答”声，像生命流逝的倒计时，冰冷地敲打在耳膜上。鼻饲管如同一条透明的枷锁，缠绕在沈砚苍白的脸上，连接着那袋冰冷的、维系生命的液体。
林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从那束刺目的金黄，缓缓移回病床。沈砚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走到床边。
她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缓得如同拂过羽毛，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和鬓边渗出的细密冷汗。指尖偶尔擦过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皮肤，心尖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瘦得太厉害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颌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线条。
“沈砚，” 她低声唤他，声音嘶哑，“喝点水，好不好？” 她端起水杯，插上吸管，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这一次，沈砚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只是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微微张开毫无血色的薄唇，含住了吸管。他吞咽得很慢，很艰难，喉结上下滚动，每一次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只喝了两小口，他便无力地松开了吸管，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连这点动作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放下水杯，默默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本一首摊开却从未翻动过的书。目光落在铅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晃动的，是他痛苦蜷缩的身影，是他毫无生气的脸，是江临凝重的话语，是那冰冷刺骨的三成希望……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由昏沉的铅灰彻底转为浓稠的墨黑，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无声地闪烁，映不进这间被绝望笼罩的病房。
夜深了。
林晚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挣扎。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早己透支了她的体力。就在她几乎要沉入短暂而破碎的睡眠时，病床上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只见沈砚的身体在薄被下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他的双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泛着可怕的青白。他的头深陷在枕头里，脖颈的线条绷紧如弓弦，额上、颈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在昏暗的壁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的嘴唇被自己死死咬住，渗出了暗红的血丝，却硬生生没有发出一丝痛呼，只有喉咙深处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气音。
剧痛！那是一种从腹腔深处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深入骨髓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脏腑里反复切割、搅动！止痛泵的药效似乎被这凶猛的攻势彻底击溃。
“沈砚！” 林晚魂飞魄散，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你怎么了？哪里痛？告诉我！江临！叫医生！” 她慌乱地想去按呼叫铃。
“别……” 一个破碎嘶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单音节，从沈砚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抓住了林晚伸向呼叫铃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得如同寒铁，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固执。
林晚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无助地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布满骇人的红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放大，里面是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几乎看不到一丝清明。
“忍……一下……”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身体因为巨大的痛楚而剧烈地痉挛着，“叫……他们……没用……” 他知道，这是身体对那强行输入的、冰冷营养液的排斥和抗议，是病魔最后的、最疯狂的肆虐。叫医生来，也无非是加大止痛剂量，或者给他注射镇静剂，让他彻底陷入黑暗。他不要！他不要在她面前彻底失去意识，像个毫无尊严的废物！
林晚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看着他死死咬住嘴唇渗出的血，看着他布满冷汗、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固执，巨大的心痛和无助几乎将她撕裂。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仿佛想将自己微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给他。
“好……好……不叫……我们不叫……”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陪着你……沈砚，我陪着你……你看着我，看着我……” 她俯下身，靠近他，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透的湿发，让他的视线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沈砚涣散而痛苦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那滚烫的泪水，如同灼热的岩浆，一滴一滴砸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也砸落在他濒临破碎的心上。那泪水中蕴含的无边无际的心疼、恐惧和不肯放弃的执拗，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光，刺穿了他被剧痛和绝望笼罩的黑暗。
他死死盯着她，仿佛她是这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身体里那毁天灭地的剧痛依旧在疯狂肆虐，每一次痉挛都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但他不再试图压抑那痛苦的声音，喉咙深处溢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嘶鸣。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脖颈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和病号服。
林晚紧紧抓着他的手，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脸上不断涌出的冷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他的汗水一起滚落。她的声音颤抖着，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如同最虔诚的祷告：
“我在……沈砚……我在这里……别怕……”
“看着我……坚持住……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
“我陪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掌心那微弱却固执的温度，成了他抵抗这无边炼狱的唯一武器。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她的手，指甲甚至在她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形的血痕。他的呜咽和喘息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如同一曲绝望的哀歌。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林晚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酸痛，但她不敢动，不敢松手。她的目光始终紧紧锁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那毁天灭地的剧痛浪潮，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地、极其不甘地退去了一些。沈砚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在汗湿的床铺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沙哑。攥着林晚的手，力道也终于松懈下来，只是依旧冰冷地握着，不肯松开。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疲惫到极致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进林晚同样布满血丝、盛满泪水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恐惧、心疼、坚持和那几乎被痛苦磨灭的爱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濒临枯竭的灵魂深处。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伴随着他沉重而艰难的喘息，终于从他胸腔深处，如同叹息般逸出：
“……疼……”
不是“我疼”，只是一个简单的“疼”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将她强撑的最后一点防线彻底击溃。
她猛地俯下身，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汗湿的颈侧。她再也压抑不住，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声破碎的、绝望的呜咽。她将额头抵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终于找到宣泄出口的孩子。
不是为了他的疼痛，而是为了他终于肯在她面前卸下那坚硬冰冷的外壳，露出了那脆弱不堪的、真实的痛苦。为了他终于肯承认，他也会疼，他也会怕。
沈砚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濡湿和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听着她绝望的哭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同样汗湿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灰白的发丝里。
窗边，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在窗外无边暗夜的映衬下，依旧热烈地绽放着，无声地昭示着生命的顽强与……残酷的对比。病房里，只剩下女人压抑不住的悲泣，男人沉重虚弱的喘息，以及营养泵那永不疲倦的、冰冷而规律的滴答声。暗夜的潮水汹涌着，拍打着两颗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互相依偎取暖的灵魂。
(http://www.220book.com/book/TPL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