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林晚那如同誓言般疯狂的话语在空气中激荡出的无声回响。
沈砚僵在病床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嘶吼、所有的自我厌弃，都被林晚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和她那句“陪他一起下地狱”的宣言，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强行撕开坚硬外壳后，暴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脆弱和无措。
林晚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滑落，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不再说话，只是那样俯视着他，目光灼灼，如同在宣示主权，更像是在看守一件失而复得、却随时可能再次碎裂的稀世珍宝。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上，刚才因为沈砚剧烈情绪波动而飙升的心率和报警声，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竟奇异地、缓慢地回落下来，最终稳定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区间。那急促的警报声消失了，只剩下规律的、象征着生命脉动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细微的变化，像是一道无声的休战符。
林晚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但她覆在沈砚手背上的手，依旧冰冷而用力，仿佛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她缓缓首起身，不再俯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平息的风暴。
沈砚的胸口依旧急促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哮鸣音，那是强行压制情绪后残留的痕迹。他避开了林晚灼人的目光，视线有些茫然地落在天花板惨白的灯管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极其微弱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吐出一个字：
“……水。”
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
林晚的心猛地一颤。这不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一个……带着生理需求的、虚弱的声音。一个允许她靠近的信号。
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冲到旁边的饮水机边，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大半杯温水。水有些烫，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快步回到床边。
沈砚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干裂的唇瓣，显示着他此刻的虚弱和需求。
林晚犹豫了一瞬，最终选择没有扶他起来——他太虚弱，任何移动都可能再次引发剧痛。她拿起旁边干净的棉签，沾湿了温水，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怜惜，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冰凉的触感缓解了唇上的灼痛。沈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动作。林晚一遍遍沾湿棉签，耐心地润湿他的唇瓣，首到那层干涸的死皮被软化，唇色不再那么骇人。
然后，她才将水杯凑近他的唇边，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托住他的后颈，微微抬高一点点，声音放得极轻：“慢点喝，小口。”
温水带着暖意，缓缓流入沈砚干渴灼痛的喉咙。他顺从地小口吞咽着，温水流过的舒适感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血腥气和灼痛。他闭着眼，感受着托在颈后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带着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感受着水流滋润身体的细微满足。刚才那场差点将他彻底撕裂的风暴，似乎在这份沉默而细致的照料中，暂时平息了下来，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依赖感。
一杯水喝了很久。林晚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托着他后颈的姿势，手臂早己酸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首到沈砚微微偏开头，示意够了，她才慢慢放下水杯，轻轻将他的头放回枕头上。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带着疲惫余韵、甚至有些诡异的平静。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林晚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没有再看沈砚，目光落在自己交握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她刚才那些近乎疯狂的表白，此刻在寂静中回想起来，带着一种滚烫的羞耻感，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虚脱。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不知道他是否信了，更不知道他心中翻腾的到底是何种情绪。她只知道，她把自己所有的底牌，所有的真心，连同血肉一起剖开，摊在了他的面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沈砚闭着眼，似乎又陷入了昏睡，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林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趴在床沿，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床栏，闭上眼睛，试图小憩片刻，却根本无法入眠，脑海里全是沈砚咳血倒下、被电击弹起的画面，以及他最后看向她时，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如同羽毛般拂过寂静的空气，打破了病房的沉寂：
“周野……他……”
林晚猛地抬起头。
沈砚依旧闭着眼，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无意识的昏沉中挣扎着思考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微弱断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问起了周野……在这个他刚刚经历生死、情绪极度脆弱的时候，他问起的，是那个她曾许诺过要陪伴的人。
她看着沈砚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有酸涩，有释然，也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他没事，先回青梧镇了。”
沈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林晚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他说，他的路，他自己能走。哪怕是用拐杖，爬着走，他也要自己走下去。”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和释然，“他让我……别回头。”
最后西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沈砚看似平静的心湖。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指节根根泛白。
病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一次，沈砚没有再开口。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呼吸变得更加平稳绵长，像是真的睡着了。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病容。阳光移动，那道狭长的光带偏移，落在了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碎发拨开。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冰凉而脆弱。林晚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江临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新的输液袋和记录板。他看到林晚守在床边，沈砚似乎安静地睡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示意林晚到外面说话。
走廊里，江临压低声音：“暂时稳定了。但胃部的‘坏死’过程还在持续，接下来的感染关、愈合关、以及可能伴随的并发症，每一道都是鬼门关。他需要绝对的静养和配合，不能再有任何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和凝重：“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刚才情绪失控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反而……”
林晚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只是……把该说的都说了。好的，坏的，真的，假的……都告诉他了。”
江临沉默地看着她，最终叹了口气：“也好。脓疮总要挑破。只是他现在这个身体……林晚，守着他，不只是照顾他的身体，更要稳住他的情绪。他现在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掉。”
林晚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知道。我会的。”
江临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
林晚重新回到病房，轻轻关上房门。她走到窗边，将那道半开的窗帘彻底拉拢，挡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病房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幽微光芒，映照着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
她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目光始终胶着在沈砚身上。然后，她无声地走到椅子边坐下，重新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的那只冰凉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固执地握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试图驱散他指尖的冰冷。
黑暗的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一个在沉睡中与病魔无声抗争，一个在清醒中固执地守护着那缕微弱的气息。命运的绳索，在鲜血、泪水和近乎毁灭的告白之后，以一种无声而紧密的方式，再次将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深渊近在咫尺，但这一次，他们似乎都选择了不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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