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最大的盐商汪家，府邸比衙门还气派。
门前两尊石狮子，被往来宾客的衣袖蹭得油光水滑。
汪家家主汪正源，年过半百，一身杭绸，笑起来像一尊没有慈悲的弥勒佛。
“顾大人驾临，蓬荜生辉。”
他一挥手，几个下人抬上几口大箱子。
箱盖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银锭，光芒晃眼。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顾维桢的视线，没在金银上停留分毫，而是落在他拇指上那枚硕大的玛瑙戒指上。
“汪老板客气了。”
汪正源的笑容更深了，声音里透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都是为朝廷效力。大人查案辛苦，我们扬州商会，理应为大人分忧。”
一句话，他便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扬州商界的代表。
这是在用势压人。
顾维桢的鼻翼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空气里，浮着一层甜腻的、带着焦糊的古怪香气。
这股味道，被名贵的檀香死死压着，却像附骨之疽，怎么也藏不住。
是福寿膏的味道。
汪府的夜宴，请遍了扬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丝竹声软得能把人的骨头吹酥。
顾维桢端坐席上，面前的酒杯，滴酒未动。
席间，有人拿出一个镶金嵌玉的烟斗，熟练地点燃烟膏，深深吸了一口。
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于死亡的极乐神情。
“这可是西洋来的仙丹，解乏提神，赛过活神仙呐。”
“听说宫里的贵人都好这一口。”
一人吸了，便有第二人、第三人效仿。
很快，烟雾缭绕。
一张张本该精明强干的脸，在烟雾后面，变得松弛、呆滞，嘴角挂着痴傻的涎水。
他们把这要命的毒物，当成了身份与荣耀的象征。
汪正源亲自端着一个紫砂小罐，缓步走到顾维桢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引人堕落的笑。
“顾大人，尝尝？”
“这可是英国公使特意送来的‘东印度公司’的上品，千金难买。”
顾维桢抬眼，静静看着他。
汪正源的手很稳，但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狼一样的试探。
他在试探。
试探这位新来的钦差，究竟是能一起发财的同道中人，还是必须搬开的拦路之石。
“本官无福消受。”
顾维桢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被狠狠砸进了滚沸的油锅里。
满室的靡靡之音，霎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清醒，或迷离，都聚焦了过来。
夜半。
沈鉴之如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中。
“韩子墨全招了。”
他递上一份卷宗。
“江南织造的亏空，有三成，通过十几家钱庄，最后都流进了汪家的账上。”
“他还说，汪家借着漕运的官船，常年往京城运送‘土产’。”
顾维桢翻开卷宗。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资金流向，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所有线头的终点，都指向“汪家”两个字。
“土产？”
“福寿膏。”
顾维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他在汪家夜宴上，从香炉底刮下的一点烟灰。
他捻起一点，放在指尖轻轻碾开。
灰烬里，有罂粟壳的粉末，还有几种他不认识的草木灰烬。
这不是简单的烟土。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最新章节随便看！
《草木辨毒经》里记载过，西域有一种炼金术，能将植物的毒性提纯百倍。
这福寿膏的工艺，不是中原所有。
是西洋人的手笔。
他的脑中，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沙盘，缓缓成型。
汪家为首的盐商，用盐引和银子，买通漕运官员。
国之命脉的漕运官船，成了他们走私西洋毒品的“龙船”。
毒品在扬州扩散，用以控制那些富商、官吏，榨干他们的家产，再通过钱庄洗白，变成汪家自己的银子。
被榨干的人，家破人亡。
柳如烟，只是其中一个被随手碾死的。
这是一个闭环。
一个用人命和国本堆起来的，黄金闭环。
这不是贪腐。
这是在用一根叫“福寿膏”的管子，一寸一寸，吸干整个大景朝的骨髓。
沈鉴之又递上一张纸。
“城东，布商周家，三天前报了破产。当家的周万成，曾是扬州第二富，半年前，开始出入汪家的宴席。”
顾维桢起身，披上外衣。
周家的大门没锁，一推就开，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
院子里，曾经名贵的牡丹被踩得稀烂，上好的瓷器碎片，混在泥地里，闪着绝望的微光。
一个女人，穿着还算体面的衣服，但眼神己经死了。
她在变卖最后的几件家具，只为了给她的丈夫，换那一口能让他安静下来的烟。
顾维桢走进内室。
一股能把人熏个跟头的恶臭，扑面而来。
周万成躺在床上，己经不形。
他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血肉的骨架，只剩一层皮包着。
他看见顾维桢，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骇人的光亮。
他挣扎着爬过来，像条蛆一样，死死抱住顾维桢的腿。
“给我……给我一口……求你了……”
他的声音，和柳如烟遗书上那两个泣血的“救我”，在顾维桢的脑海里，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是被毒品蛀空了身体。
一个，是被绝望撕碎了灵魂。
他们的地狱，原来是同一个。
顾维桢一动不动，任由那双只剩骨头的枯手抓着自己的官靴。
他看到了柳如烟的反抗。
也看到了周万成的沉沦。
他看到了整个扬州，正在这甜腻的香气里，一点一点地烂掉，无可救药。
他走出周家，对着门外阴沉如铁的天色，站了许久。
沈鉴之和常德海，安静地立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
顾维桢终于开口。
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我的令。”
“查封汪家在扬州所有的钱庄、当铺、货栈。”
沈鉴之身体猛地一震。
“大人，这等于首接对汪家宣战！整个扬州的盐运和漕运都会陷入瘫痪……”
“我要他周转不灵。”
顾维桢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要他所有的银子，都变成死账。”
“我要他那条走私的船，连人带货，沉在运河里。”
他缓缓转过身，黑沉的目光钉在沈鉴之脸上。
“一条人命，分量不够。”
他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
“那就用富可敌国的汪家，来给柳如烟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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