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之的心腹攥着那张纸,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那张纸在他手里不是纸,是烧红的烙铁。他一步步倒退,最后转身,踉跄着冲出驿馆,背影充满了狼狈。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到能听见烛火爆开的细微声响。
沈鉴之的喉咙发干,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却又粗又哑。他看着顾维桢的背影,那道脊梁挺得笔首,立在窗前,连月光都无法使其弯折分毫。
风吹了进来,屋里的杀气淡了,可沈鉴之心里那股寒气却盘踞不去。那不是一张会票,那是扬州上百家大户、几代人堆起来的权势,是能让京城部堂大人们低头的真金白银。
顾维桢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冷得吓人。
“鱼受了惊,就会到处乱撞。”他看向沈鉴之,“但它总要回自己的窝。去找那个能带我们找到鱼窝的人。”
沈鉴之身体一震,立刻低头:“属下明白!这就安排,从后院密道走,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子时三刻,驿馆后院的柴房。
一盏油灯只照亮了桌子周围。
曹玉珠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卸去妆容的脸。没有了绣楼里的风情,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熬出来的青黑。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呼吸瞬间停滞。
那本账册,那一叠地契,那一摞借据。每一张纸,都像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在瞪着她。
顾维桢没说话,伸手将那个油腻的纸包推到她面前。
曹玉珠的手指抖了一下,她伸出手,指尖抚过一张借据上“孙氏”的签名。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孙娘子的脸——那个苏州来的绣娘,一手双面绣冠绝扬州,午后总哼着吴侬软语的小调。
可后来,那歌声没了。孙娘子眼里再没有光,指尖上全是烟膏的臭味,最后被她男人拖走,再也没见过。
“她们……”曹玉珠的嗓子发颤,声音又轻又碎,“她们只想多赚点钱,给家里寄回去……”
“林润之给了她们一条‘快路’。”顾维桢的声音很平,每个字却都精准地扎在曹玉珠最痛的地方。
曹玉珠的身体猛地一抖,眼前全是另一幅画面。
奢华的雅间,价值千金的福寿膏在银灯上烤出甜腻的香气。盐商们油腻的笑脸,看着那些被丈夫、父兄带来的女人,如何从好奇,到依赖,到最后出卖身体和尊严,只为了换那一口青烟。
她自己,就是最香的饵,引诱着一只又一只蝴蝶扑进来。
她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囚徒。
“那不是福寿膏。”曹玉珠的指甲狠狠刺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她咬着牙,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那是‘销魂帐’!销的是人的魂,抵的是全家的帐!”
“我需要‘销魂帐’的总账本。”顾维桢的目光锁定她,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
曹玉珠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听不出是哭是笑。
她抬手,从发髻里抽出一支最普通的素银簪子。簪尾在桌角轻轻一磕,她反手一旋,一卷用头发丝绑着的绢纸从簪身里滑了出来。
“扬州商会只是个空壳子,这才是他们的龙骨。”她把绢纸推过去,“两淮盐政,河道总督,都在这根藤上。每年孝敬河督大人的银子,全是从我们这些人身上刮下来的!”
顾维桢看着她。
她的心跳在加速,呼吸急促,瞳孔里全是破釜沉舟的疯狂。这不是演戏,这是把自己的命押在了赌桌上。
她的恐惧是真的。
她的恨,也是真的。
“他们有一个专门销账的地方。”曹玉珠的声音压到最低,贴着桌面传过来,“城南,‘闲云水榭’。那里才是真正的账房,藏着扬州所有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她猛地抬眼,首视顾维桢,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
复仇的火。
“顾大人,你敢去吗?”
顾维桢拿起那张薄薄的绢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一张能覆盖整个江南的网。
“我不止要去。”他看着曹玉珠,许下承诺,“我还要让你,亲眼看着这张网,怎么被我一寸一寸地撕烂。”
曹玉珠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滚烫。
顾维桢拿着绢纸,转身走出柴房。他对守在门口,一脸震惊的沈鉴之命令道:
“备最好的刀。”
“今夜,我们去刮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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