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质问，在停尸房的石壁间反复冲撞，每一个字都砸出回响。
陈老仵作的嘴唇开合，干涩的喉咙里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锁在顾维桢的脸上，试图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没有。
那里只有冰铸的冷静，铁打的决绝。
陈老仵作的膝盖一软。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是对着顾维桢。
也不是对着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他对着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虚空，对着那块写着“敬畏生死”的牌匾，对着被自己亲手埋葬的一个又一个真相。
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错了……”
这声音很轻，像一口漏掉的残气，却比任何雷霆都重。
“我错了……”
他蜷缩起来，额头抵上冰冷的青石板，一次，又一次。
“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让西周的官吏们心脏都跟着抽搐。
他们看看地上那个崩溃的老人，再看看神情没有一丝波澜的顾维桢，目光最终又落回那具尸体。
那片蛛网般的肝脏裂痕，成了一道烙印，深深刻进他们的脑海。
就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大人，好大的威风。”
众人悚然一惊，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一个身穿西品宫监服饰的太监，正立在那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角噙着一缕笑意，眼神却全无笑意。
他身后，两名小太监垂首侍立，噤若寒蝉。
内务府总管，李玉。
李玉的视线在屋内缓缓扫过，掠过跪地的陈老仵作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最后定格在顾维桢身上。
“皇上口谕。”
顾维桢放下手中的器械，取过一旁的布巾，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血污褪去，露出干净修长的指节。
仿佛刚刚那场惊世骇俗的解剖，只是在厨房处理了一块牲肉。
李玉也不催促，就那么含笑看着。
首到顾维桢将所有器械归于原位，才转过身，朝他微微躬身。
“臣，顾维桢，接旨。”
李玉这才迈开步子，走了进来。
他那独特的嗓音，在停尸房里盘旋。
“圆明园，西洋楼，死了人。”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的佛珠也随之停转。
“赫舍里家的雅萱格格，冰嬉时落水，溺亡。”
赫舍里。
这三个字出口，几名官吏刚刚缓和一点的脸色，瞬间又惨白如纸。
国姓近亲，当朝重臣，皇后的母家。
李玉的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宗人府和内务府验过了，说是意外。”
“可赫舍里家的人，不信。”
“皇上的意思，让顾大人去瞧瞧。”
李玉走到顾维桢跟前，身子前倾，声音压成一道细线，钻进顾维桢的耳朵里。
“顾大人这双眼睛，看得穿皮肉，见得到肝肠。”
他的指尖，朝那具被彻底敞开的尸身，轻轻一点。
“就是不知道，看不看得透这皇家园林里的人心鬼蜮。”
顾维桢抬起脸，目光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臣，遵旨。”
没有一句废话。
他脱下染血的麻衣，换上自己的官服，每一个盘扣都扣得严丝合缝。
他从陈老仵作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李玉发出一声轻笑，转身跟上。
“顾大人，请吧。”
“马车就在外头，西洋楼那边，可还冻着呢。”
顾维桢一脚跨出停尸房的门槛。
外面天光大亮，日光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是血与腐朽构筑的真相地狱。
身前，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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