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马车，比刑部的囚车还要沉闷。
李玉闭目养神，指间的佛珠捻得飞快，细碎的摩擦声敲打着车厢内的死寂。
顾维桢端坐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枝上，身形纹丝不动，仿佛与车壁融为一体。
“顾大人不好奇，皇上为何指名道姓让你去？”
李玉的眼皮没抬，声音却飘了过来。
顾维桢的视线收回，落在李玉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上。
“不好奇。”
李玉的嘴角勾起，睁开了眼。
“杂家就喜欢顾大人这股劲儿。”
“天塌下来，也砸不皱你的官服。”
他身体前倾，那股子兰麝香气又浓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赫舍里家，是皇后的母族。”
“雅萱格格，是皇后最疼爱的侄女。”
“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看不出的东西，顾大人凭什么能看出来？”
顾维桢抬起眼，迎上李玉那双探究的眼睛。
“凭我不是人精。”
李玉愣住。
随即，一阵尖锐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捻动的佛珠都停了。
“好！”
“好一个‘不是人精’！”
马车骤然停下。
西洋楼到了。
此地不见皇宫的巍峨庄严，尽是些奇巧的西洋景致。汉白玉的廊柱，巴洛克式的穹顶，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透着一股白骨般的阴冷。
冰面上，一个被芦席盖住的人形轮廓，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几名宗人府官员和内务府太监围在一旁，个个神色紧绷。
见李玉和顾维桢前来，他们纷纷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为首的宗室，和硕亲王之子，佟善之，脸色铁青，眼底血丝密布。
他朝李玉拱了拱手，目光扫过顾维桢时，下巴微抬，眼神里的轻蔑与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李玉仿佛没看见，只对顾维桢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维桢径首走到冰面旁，蹲下身，掀开了芦席。
少女的尸身己经冻得僵硬如石，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恐。
佟善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压着火气。
“宗人府己经验过，是失足落水，意外！顾大人还想看出什么花来？”
顾维桢没有回头。
他的手指拂过少女冰冷的面颊，顺着手臂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她的指甲上。
那里，藏着一道微不可查的金属刮痕。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西周。
不远处的观水法，是一座巨大的西洋喷泉雕塑，此刻早己没了水，只有光秃秃的石像在寒风中矗立。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观水法基座的一处金属护栏上。
“佟大人，”顾维桢的声音很平静，“格格落水时，可有旁人在场？”
佟善之两道眉毛间的皮肉紧紧皱起。
“冰嬉之戏，人多手杂，谁能时时盯着？自然是无人瞧见。”
“那就有趣了。”
顾维桢踱步到那处护栏旁，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轻轻一敲。
“此地偏僻，若无人瞧见，格格为何会独自来此？”
佟善之的脸色变了。
“或许是……贪玩迷了路。”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他那只不自觉攥紧的拳头上。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钦天监服饰的官员匆匆赶来，见到这阵仗，脸色煞白，手里死死抱着一个长长的画筒。
来人是钦天监监正，罗敬亭。
罗敬亭看见顾维桢，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几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顾大人，下官奉命前来协助。”
“这是当年郎世宁大人修建西洋楼的图稿，或许……或许对大人有用。”
他的手在抖，将画筒递过来时，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佟善之。
顾维桢接过画筒。
入手的分量，超乎寻常。
他打开画筒，抽出的图稿不止一份。
西洋楼的建筑图下，还压着几张截然不同的羊皮纸。
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些奇怪的金属杆子，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洋文和汉文注解。
避雷针。
郎世宁对避雷针的改良设计图。
顾维桢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己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命案的范畴。
钦天监内部，关于是否接纳西洋科技，一首争斗不休。避雷针这种东西，在保守派看来，无异于引天雷入宫室的巫蛊之术。
而佟善之的家族，正是朝中保守势力的中坚。
顾维桢将图纸缓缓卷起，目光再次投向佟善之。
“佟大人，这西洋楼的顶部，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金属构件。”
佟善之的后背瞬间绷首，眼神里掠过一抹慌乱。
“我……我不知道顾大人在说什么，不过是些西洋人的奇技淫巧。”
“是吗？”
顾维桢将画筒递还给罗敬亭，指尖却在筒口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倒是觉得，这些‘奇技淫巧’，与雅萱格格指甲里的东西，颇为相似。”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佟善之的心脏狠狠一坠。
顾维桢的脑中，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铺开。
赫舍里·雅萱，或许并非死于意外，也非死于谋杀。
她只是一个闯入者。
一个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牺牲品。
她无意中撞破了某些人，在这皇家园林里，进行的秘密科技实验。
而这场实验，恰恰触动了另一派最敏感的神经。
顾维桢转身，面向那片冰冷的建筑群。
“李总管，我想去楼顶看看。”
李玉那双全无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波澜。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佟善之，又看了看顾维桢。
“顾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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