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楼的石阶，又窄又陡。
每一步踩上去，都震荡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在叩问着这座建筑的秘密。
李玉在前引路。
他那身西爪蟒袍的总管太监服饰，几乎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若非靴底触碰石阶发出的轻微“嗒、嗒”声，几乎会让人以为那只是一个飘忽的影子。
顾维桢紧随其后。
罗敬亭抱着画筒，落在顾维桢身后半步，他的手抖得比刚才在楼下时更厉害了，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佟善之被无形地抛在了最后。
他的脚步沉重如灌了铅，每向上挪动一级，脸色就惨白一分。
这该死的楼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它盘旋向上，将紫禁城的威严与秩序，将皇权浩荡的煌煌天光，尽数甩在身后。
剩下的，只有西洋建筑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陌生感与压迫感。
终于。
伴随着“吱呀”一声，一扇通往楼顶的小木门被李玉推开。
风，瞬间灌了进来。
那不是寻常的风，而是高处独有的，如同野兽般的呼啸，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楼顶的视野豁然开朗，足以俯瞰大半个御花园萧瑟的冬景。
但顾维桢的目光，没有在风景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死死盯着那些盘踞在屋脊上的金属造物。
它们比图稿上画的，要复杂得多，也狰狞得多。
数根婴儿手臂粗的铜杆，如獠牙般首指铅灰色的天空。
无数更细的金属线将这些铜杆彼此连接，在整个楼顶，织成了一张巨大而丑陋的网。
这张网的中心，精准地对准了下方观水法的基座。
“佟大人。”
顾维桢的声音被烈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
“这，便是你口中的‘奇技淫巧’？”
佟善之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本能地看向李玉，寻求某种支撑，却发现李玉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狰狞的铜网上，神情莫测，看不出半分情绪。
“郎世宁的设计，是为了避雷。”
顾维桢踱步到一根主杆旁，伸手触摸，刺骨的冰冷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但这些……”
他的手指猛然指向金属线交汇处的一个奇特装置。
“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那是一个用琉璃包裹的铜匣子，工艺精巧，但接口处有明显的后期处理痕迹，显然并非一体铸成，而是后来加装上去的。
“罗监正。”顾维桢头也不回地问。
罗敬亭吓得魂飞魄散，怀里的画筒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回……回大人！绝无记录！钦天监的图稿和存档中，绝无此物！此等改动……是，是未经上谕，私自动工，是杀头的大罪啊！”
顾维桢的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重新锁定在佟善之身上。
“未经上谕，私自在皇家园林之内，改动西洋楼的避雷针，进行某种……不明用途的实验。”
“佟大人，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佟善之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嘶嚎。
“这是构陷！是污蔑！血口喷人！”
“雅萱格格的指甲里，是新刮下来的铜屑，和极细的琉璃碎。”
顾维桢的语气依旧平静，每个字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佟善之的脑子里。
“想来，是她无意中攀爬到了这里，好奇之下，碰坏了这个你眼中的‘精巧玩意儿’，才会失足坠落。”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铜匣上的一道崭新划痕，与格格指甲的宽度若合符节。
“当然，也或许……”
“是有人担心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一横，将她从这里，亲手推了下去。”
“轰！”
佟善之整个人猛地一晃，若非死死扒住身后的墙垛，几乎就要栽倒下去。
顾维桢不再看他。
一个可怜的闯入者，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雅萱格格的死，不过是揭开了这冰山一角。
这背后，是何等胆大包天之徒，敢利用皇家禁地，进行这等诡秘的实验。
这背后，又是怎样不死不休的朝堂争斗。
他的视线，顺着那张复杂狰狞的金属线网缓缓移动，一寸寸地扫过每一个节点，每一个交汇处。
最终，停在了楼顶另一侧，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
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被巧妙地嵌入砖石的缝隙，并用与墙体同色的灰泥做了伪装。
它，脱离了主网，独自延伸向了一座纯粹起装饰作用的巴洛克式小烟囱。
那不是避雷网的一部分。
它有别的用途。
顾维桢的脑海里，那张从案发开始就不断铺开的无形之网，在这一刻，陡然清晰！
秘密实验，秘密信号……还需要一个秘密的场所，来接收。
他缓缓转过身。
第一次，用一种审视的，平等的目光，正视着身前这位权倾内宫的大总管。
“李总管。”
“这西洋楼里，似乎还藏着别的秘密。”
李玉那双看尽宫中生死的眼眸，终于从那些铜杆上移开，落在了顾维桢身上。
一丝真正的，活的兴味，在他眼底深处漾开。
顾维桢伸出手指，遥遥指向那根被伪装起来的铜线。
“这东西，不像是在引雷。”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倒像是在给某个藏在暗处的人……”
“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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