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倒马桶的声音偶尔响起。
林婉早己收拾停当。她换上了自己缝制的那身深蓝色的劳动布衣裤，虽然针脚细密，但布料硬挺，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也显得她更加瘦小单薄。里面穿着家里给的旧棉袄芯和一件打了补丁的秋衣。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旧胶鞋，里面垫着厚厚的毡垫（用旧袜子改的）。背上背着那个印着红星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床薄被（用旧床单包着）、棉袄芯、换洗衣物、搪瓷盆、饭盒（旧的）、药品、肥皂、针线包、麻绳、小刀、笔记本铅笔，还有一小包盐和几块硬糖。水壶斜挎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煮熟的土豆和玉米饼子，是赵桂芬昨晚准备的干粮。
所有东西加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林家只有赵桂芬送她。林建国天没亮就去上班了，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路上小心”。林建军和林娟更是连面都没露。
赵桂芬帮林婉把背包的带子紧了紧，塞给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五块钱和剩下的几张零散粮票。“拿着，省着点花。”她顿了顿，看着女儿苍白瘦削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到了那儿，勤快点，别惹事……常写信回来。”
林婉点点头，没说话。对这个家，她己经没有太多话可说。
母女俩沉默地走出弄堂，走向街道指定的集合点。天光渐亮，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看到她们背着行李的样子，邻居们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集合点设在街道办门口的空地上。己经聚集了不少人。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知青，送行的亲人，哭的，喊的，叮嘱的，乱哄哄一片。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的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场面嘈杂而混乱，充满了离别的愁绪和时代的荒诞感。
赵桂芬把林婉送到人群边缘，就停住了脚步。“就送到这儿吧，你自己进去。”她似乎不习惯这种场面，也怕被人认出。
林婉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养了原主十七年、却从未给过她温暖的家所在的方向。然后，她转过身，背着沉重的行李，低着头，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挤进了混乱的人群。她没有回头。
赵桂芬站在人群外，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戴着红花的人群里，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她站了一会儿，首到出发的哨声尖锐地响起，才慢慢地、有些佝偻地转身离开。
林婉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着。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和叮咛声。
“儿啊！到了那边一定给妈写信啊！”
“闺女！照顾好自己！冷了多穿点！”
“别跟人打架！听领导的话！”
她像个局外人，沉默地随着人流移动。工作人员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点名，分组。林婉被分到一个十几人的小组，由街道的一个年轻干事带领，步行前往火车站。
沪市火车站的景象更是壮观。站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停在轨道上，车身上贴着巨大的红色标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离别的情感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哭声、喊声、歌声、锣鼓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不少知青和亲人抱头痛哭，难舍难分。
林婉小组的年轻干事扯着嗓子喊：“红星大队的！跟我来！上XX车厢！”他挥舞着一面小旗子。
林婉背着行李，跟着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汗味、泪水的咸味、劣质香烟味混杂在空气中。她被人撞了一下，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扶了她一把，是个同样瘦小的女知青，眼睛红红的，对她勉强笑了笑。林婉低声道了谢。
终于挤到了车厢门口。车门狭窄，大家争先恐后地往上挤。林婉个子小，力气弱，背着大包，挤得很吃力。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推搡了一把，她脚下一滑，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属踏板上，钻心地疼。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借着后面的推力，狼狈地爬上了车。
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硬邦邦的座椅上挤满了人，行李堆满了行李架和过道。空气污浊，充满了汗味和紧张的气息。林婉被挤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满脸雀斑、神情惶恐的男知青。她的背包只能紧紧抱在怀里。
“呜——呜——”
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站台上，挥舞的手臂、哭喊的面容、飘扬的红旗，开始加速向后退去。声音渐渐模糊，景象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火车，载着一车懵懂、惶恐、不甘或带着些许憧憬的年轻人，驶离了熟悉的城市，驶向未知的北方。
林婉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前世的烟云，今生的困局，都随着这座城市的远去而被暂时抛下。前方等待她的，是真正的挑战。
她的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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