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女尖利的话像根针，猛地扎破了楼道里短暂的安静。林婉的手还停在发髻上，指尖能感受到木簪微凉的触感。她看着对面那妇女毫不掩饰的挑剔眼神，心里一沉。刚踏进这扇门，麻烦就来了。这“资产阶级作风”的帽子，扣得又快又狠。
顾铮原本正把包袱往屋里放，闻声动作一顿。他转过身，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门口的光线。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但林婉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瞬间沉了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妇女，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张嫂子，这是我爱人，林婉。”他先点了对方的身份，表明自己认得她。“她刚来，很多规矩还不熟。”
张嫂子被顾铮这平静却隐含锋芒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但仗着自己是“老资格”的军属，还是撇着嘴：“顾副连长，不是我多嘴。这思想作风可是大事！咱们部队家属，穿衣打扮都得注意影响，要艰苦朴素！这盘头发插簪子，像什么样子？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们部队家属搞特殊化呢！别的嫂子可没这样的……”
她的话没说完，顾铮往前走了半步，正好挡在林婉身前，将她护在自己高大的身影之后。他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张嫂子脸上，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张嫂子，”顾铮的声音依旧不高，却一字一顿，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我爱人怎么打扮，是我们家的事。她不是犯人，不需要接受批判。至于作风问题，组织上自有审查和判断，不劳费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楼道里几扇微微开着的门缝，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晰地传出去：“林婉同志是响应国家号召下乡的知识青年，根正苗红。她现在是我顾铮的家属，就是革命军属。谁要是再捕风捉影，乱扣帽子，破坏军属团结，影响部队稳定，”他语气陡然转厉，“那就是思想有问题！我顾铮第一个不答应！该向上级反映的，绝不会含糊！”
最后几句话，掷地有声，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楼道里死一般寂静。张嫂子被他这连削带打、首接上升到“破坏稳定”高度的话噎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愣是没敢再出声。她平时仗着丈夫是个老班长，又生了儿子，在楼里有点咋呼，可对上顾铮这个年轻却实打实靠军功升上来的副连长，尤其对方此刻明显动了真怒，她心里也发怵。
顾铮不再看她，转身，一手提起林婉的包袱，另一只手虚扶了一下林婉的胳膊肘，声音缓和下来，却是对着林婉说的：“进屋吧，收拾一下。”他语气里的维护之意，清晰无误。
林婉压下心头的波澜，低低应了一声“嗯”，跟着顾铮走进了302的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窥探的目光和凝固的空气。
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顾铮把包袱放在那张旧书桌上，沉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袋。林婉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沉默却宽厚的背影，刚才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冷声斥责张嫂子的画面在脑海里回放。她心里那点因陌生环境而起的忐忑，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一些。
“刚才……谢谢你。”林婉轻声开口。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顾铮道谢。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维护了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这维护弥足珍贵。
顾铮整理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闷声回了一句：“应该的。”过了几秒，他又补充道：“张爱菊，张班长的爱人，嘴碎。不用太在意，但……也注意点。”
林婉明白他的意思。不用太在意对方的挑衅，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别给人留下话柄。她走到桌边，解下包袱皮。里面东西很简单：两套换洗衣服（包括那身她最好的劳动布衣服），几本旧书（主要是毛选和赤脚医生手册），一个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她在红星大队收集晒干的草药），还有一个小小的搪瓷缸子和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脸盆。
“我去打点水。”林婉拿起脸盆，准备熟悉一下环境。
“等等。”顾铮叫住她，走到墙角，掀开一个盖着木板的旧水缸看了看，里面只有浅浅一层底水。“水房在楼道最东头，早晚定时供水。现在还没到点。”他指了指墙角一个空着的铁皮桶，“先用这个去水房打点应急。我去食堂打饭。”
他拿起两个铝制饭盒，又看了林婉一眼，目光在她简单朴素的衣着和己经解下发簪、只用皮筋扎着的马尾辫上停留了一瞬：“头发……扎着挺好。”
林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盘发髻暂时不要再弄了。她点点头：“知道了。”
顾铮拿着饭盒出去了。林婉拎起水桶，也打开了门。楼道里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但当她走过时，那些择菜的、哄孩子的妇女们，声音都刻意压低了些，眼神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量，带着审视、好奇和刚才那场冲突留下的余波。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背上。张嫂子那扇门紧闭着，但林婉知道，关于“新来的顾副连长媳妇盘头发插簪子搞资产阶级作风，被顾副连长护犊子骂回去了”的流言，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筒子楼里蔓延发酵。
她的随军生活，就在这样充满敌意审视和流言蜚语的第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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