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骤雨初歇与暗涌再起（下）
废弃仓库的角落，昏黄的灯光在狂风的撕扯下忽明忽灭，如同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香、焊锡、汗水和元器件过载的微焦气味。
巨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铁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简陋的庇护所彻底掀翻。
然而，这恶劣的环境丝毫无法浇灭工作台前三人眼中燃烧的亢奋之火。
陆明远、周工、张工如同打了鸡血，围在那块刚刚蚀刻焊接好的、巴掌大小的单面电路板前。
示波器的屏幕上，一条代表输出信号幅度的波形，在陆明远用电吹风持续加热功率管散热片的情况下，竟然诡异地保持着高度的稳定！
旁边的电流表指针虽有轻微摆动，却不再出现之前那种断崖式的暴跌！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 周工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乱飞，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陆明远的背，“老陆！你这‘动态纠偏’的招儿绝了！
以前咱们就知道死命加散热片，换大管子，笨得跟牛似的！
这脑子，咋长的！” 他指着那简陋的电路板，上面一个由单结晶体管（UJT）构成的张弛振荡器正规律地产生着控制脉冲，“就靠这小玩意儿，咔哒咔哒几下，就能让管子不‘掉链子’（指β值稳定）？”
张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凑到示波器前，眼睛几乎贴在屏幕上，嘴里念念有词：“温漂抑制效果……初步估算超过65%……响应时间在毫秒级……关键是结构简单，对管子一致性要求不高……老陆，这要是用在咱们‘天穹’那娇气的前级放大上，绝对是雪中送炭！”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陆明远脸上沾着油污，头发被汗水和自己抓挠得如同鸟窝，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连日苦熬和巨大突破交织的光芒。
他顾不上回应周工的“拍打”，语速飞快地指着电路板上几个关键点：“原理通了！
但问题一大堆！
补偿电流线性度不够，高温区有过冲！
温度监测点（他指了指那个贴在散热片上的简陋铜-康铜热电偶）响应太慢，精度太差！
还有，不同批次管子的特性差异怎么自适应……”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优化方向，思维跳跃。
周工和张工听得连连点头，时而插话提出想法，三人激烈讨论，完全沉浸在这技术突破的狂喜中。
失败的阴霾、外界的猜忌、简陋的条件，此刻都被这团名为“希望”的火焰暂时驱散。
“老陆！看这个！” 周工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警惕，从油腻工作服的内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
打开，里面赫然是两枚比火柴头略大、银白色金属外壳、带着两根细如发丝引线的小圆柱体——铂电阻温度传感器！
“铂电阻？！” 陆明远和张工同时低呼，眼睛放光。
这比他们自制的热电偶强了何止百倍！
“嘘——！” 周工紧张地竖起手指，警惕地瞥了一眼仓库门口方向，“托仪表厂的老兄弟，从报废的温控表里抠出来的！
就搞到俩！
金贵着呢！
精度高，反应快！
就是这引线太娇气，焊接得跟绣花似的！” 他如同献宝般，将两枚小东西递到陆明远手中。
陆明远如获至宝，小心地捏着这微小的希望：“太好了老周！
有了这个，温度监测的短板就补上了！
大功一件！” 三人相视，眼中充满了对下一步实验的无限期待。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仓库那扇沉重的、布满锈迹的大门被推开了。
管理员老孙头佝偻着背，提着一把秃了毛的破扫帚，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扫视着。
“陆工，周工，张工，还没走啊？这都几点了？” 老孙头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他一边说，一边用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的灰尘和焊锡渣，“外头雨大得很，早点回去吧，别熬坏了身子骨。”
三人如同被按了暂停键。
周工反应最快，脸上瞬间堆起憨厚的笑容：“哎哟，孙师傅，您老还没歇着啊？这就走这就走！收拾完这点焊锡渣子就走！” 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用眼神疯狂示意陆明远和张工。
陆明远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迅速扯过一块沾满油污的脏帆布，“哗啦”一下盖住了那块关键的电路板和示波器屏幕。
张工则手忙脚乱地将那两枚珍贵的铂电阻和摊开的图纸一股脑扫进工作台抽屉，砰地一声关上。
“呵呵，孙师傅，您巡查呢？
我们这就收拾干净！” 张工也连忙赔笑，拿起一把刷子，装模作样地清扫着台面。
老孙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被帆布盖住的实验台，又扫过三人略显僵硬的笑容和地上的焊锡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慢悠悠地继续向仓库深处扫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伴随着外面越来越密集的雨声。
然而，就在老孙头佝偻的背影即将隐入仓库深处堆叠的杂物阴影中时，他似乎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昏暗中，他那浑浊的眼角余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极其精准而隐蔽地，再次扫过那块被帆布覆盖的工作台方向。
那目光，带着一种与老人身份不符的、冰冷的探究。
陆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老孙头……他平时几乎从不主动踏足这个角落，更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冒雨前来“巡查”。
是巧合？
还是……那双浑浊眼睛背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监视？
窗外的暴雨，终于达到了顶峰。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和破旧的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轰鸣。
雨水顺着窗框的缝隙汩汩流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蜿蜒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
仓库内那盏昏黄的灯泡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影疯狂地明灭闪烁，将三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幽灵。
希望的微光在技术的荆棘中艰难闪烁，穿透了第一场政治风暴的阴霾。
然而，更深的暗流己在脚下涌动，无声的监视如同毒蛇般潜伏。
头顶是倾盆的暴雨，脚下是未知的深渊。
这场刚刚初歇的骤雨，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一声沉闷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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