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抵国门（下）
它们不再是献给祖国的礼物，而是需要被严格甄别的“可疑物”。沈静仪悄然靠近丈夫，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陆鸿钧那只因为强忍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手。
繁琐的检查登记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最终，除了个人衣物和少量书籍，陆家携带的所有技术资料、图纸和精密部件都被贴上封条，由王国栋安排专人押运离开。
陆家三口只带着简单的随身行李，被安排坐进了一辆半旧的苏制“伏尔加”轿车。
深绿色的车身布满了细小的划痕，车内弥漫着浓重的皮革味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车子驶离喧嚣混乱的码头。
窗外的景象，如同褪色的胶片，在陆明远的眼前缓缓展开。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陈旧，墙面斑驳，露出深浅不一的砖色或灰浆底色。
巨大的政治标语覆盖了整面墙壁，鲜红的油漆在灰暗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墨汁淋漓的口号文字冲击着视觉：“打倒一切反动派！”“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新的覆盖着旧的，层层叠叠，如同一道道时代的伤疤。
行人如织，却色彩单调。深蓝、灰、军绿，是主旋律。
男人们大多穿着臃肿的蓝色工装或灰色中山装，女人们则是列宁装或碎花棉袄外套着深色罩衫。自行车是绝对的主角，汇成滚滚的车流，铃声叮当作响。
偶尔驶过一辆喷着黑烟的公共汽车或笨重的解放牌卡车。
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是劣质煤球燃烧后产生的、带着硫磺味的呛人烟雾，深深地钻入鼻腔，带来一种窒息感。
街边的小食摊冒着热气，蒸腾起食物寡淡的香味，却也混杂着垃圾和尘土的气息。
这与陆家记忆中的上海——那个曾经有着“东方巴黎”之称、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或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物质丰裕、秩序井然的西方城市，形成了巨大而残酷的落差。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沉重的压抑感，如同车窗外的煤烟，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
沈静仪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洞。陆鸿钧则闭目养神，眉头却始终紧锁。
车子颠簸着驶出市区，窗外的建筑渐渐稀疏低矮，农田和荒芜的空地多了起来。
最终，它驶入一片被高大围墙环绕的区域。
围墙是粗糙的水泥灰色，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间隔不远就有醒目的红色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保密就是生命！” 持枪的哨兵在门口站得笔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车辆。
车子在哨兵查验了王国栋的证件后才被放行。
这里就是“702研究所”家属区。几排样式统一、毫无个性的三层筒子楼，像灰色的火柴盒，毫无生气地矗立在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
楼体的灰浆墙面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楼道里光线昏暗，堆满了各家各户的蜂窝煤、旧木箱、腌菜坛子等杂物，空气中混杂着煤灰、油烟和公共厕所散发出的浓重氨水味。
一种破败、拥挤、资源匮乏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王国栋领着他们来到其中一栋楼的二层，打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门厅，连着两个房间。
水泥地面冰冷坚硬，墙壁刷着粗糙的白灰，因潮湿而泛出大片黄褐色的水渍。
唯一的窗户不大，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房间里只有几件最基本的旧家具：两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方桌，两把吱呀作响的木椅，还有一个斑驳掉漆的五斗橱。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陈旧霉味混合的气息。
这就是他们在祖国的新“家”。
王国栋站在门口，公式化地说：“陆教授，沈医生，陆明远同志，所里条件有限，暂时先委屈你们在这里安顿。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后勤科。明天上午八点，请陆教授准时到所里报到。” 说完，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门关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陆家三口和几件简单的行李。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窗外的风声显得格外清晰。
沈静仪默默地走到五斗橱前，打开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皮箱，从里面拿出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陆鸿钧、沈静仪和幼年的陆明远，背景是异国的草坪和阳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立在空荡荡的橱柜顶上，那几张小小的笑脸，是这冰冷灰暗房间里唯一的暖色，也像是对过往岁月无声的祭奠。
陆鸿钧走到那扇蒙尘的窗前，望着不远处研究所里几座高耸的天线塔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矗立。
他的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第一道鸿沟，就这样冰冷而赤裸地横亘在眼前，触手可及。
陆明远放下手中的行李，目光扫过这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房子，最终落在父亲凝重的背影上。他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爸，那些核心的东西……”
陆鸿钧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父子俩能听见：“研究所的保险柜，暂时信不过。那份关于高频信号稳定性突破的关键手稿，还有‘海蛇’项目核心参数推导的微缩胶卷……必须分开藏好，绝不能放在明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旧皮箱，又落在桌上一个保温杯上。
“皮箱夹层，保温杯底座，按我们之前说好的。记住，除了我们父子，任何人，绝对不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在特殊环境中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陆明远心领神会，重重点头。
信任的基石尚未建立，谨慎，是他们在这个新环境中生存下去的第一法则。
他看着父亲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又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和铁丝网环绕的天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无声地压在了年轻的心头。
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真正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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