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西章 绝境微光（上）
外交部大楼，行政科办公室。
时间仿佛凝固了。
惨白的灯光像冰冷的裹尸布，覆盖着林晓声。
桌上那堆散落的收音机残骸，如同她支离破碎的防线，在无声地控诉。
马干事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枚淬了毒的钉子，牢牢钉在她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耐心，等待着她的崩溃。
“我……我……” 林晓声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反复摩擦，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冷汗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冰瀑般从额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眼前马干事冰冷的脸、桌上的黑色碎片、惨白的灯光……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坍缩成一个无光的黑洞。
禁闭室生锈的铁门，警卫腰间刺眼的钥匙串，审查人员冰冷无情的眼神……这些想象中恐怖的画面在她濒临崩溃的脑海中交替闪现，几乎要将她吞噬。
马干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用那洞悉一切、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一寸寸凌迟着林晓声的神经。
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她就是要让恐惧的毒液，一点点渗透、麻痹猎物的每一寸理智。
就在林晓声感觉自己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意志的堤坝濒临溃决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微弱星光，猝然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闪烁了一下。
那是……语言本身的声音。
不是广播里的政治宣讲，不是审讯室里的咄咄逼问，而是语言最原始、最纯粹的结构韵律。
是她从小到大浸淫其中，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对音节、语调、词汇组合的首觉本能！
这个微弱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狂乱的恐惧风暴中，极其顽强地牵扯住了她即将飘散的意识。
“目的……是什么？” 马干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落下，却意外地砸在了那根刚刚绷紧的弦上。
林晓声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
她看向马干事那张如同石刻般冰冷的脸，又缓缓移向桌上那堆致命的碎片。
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她，但一丝极其微弱、源自本能的清明，却在绝望的深渊底部，挣扎着冒了出来。
她不能承认！
绝对不能！
一旦承认收听“敌台”，哪怕只是音乐，在这特殊的年代，在这座森严的大楼里，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她会被打上危险的标签，她的外交梦想，她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甚至……会牵连到她无法想象的远方。
一股混杂着求生本能和不甘就此毁灭的强烈意志，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僵冷的身体！
她的嘴唇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眼神深处，那濒死的绝望里，却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林晓声自己的、属于语言猎手的火焰。
她必须说话！
她必须给出一个解释！
一个能在铁证面前，至少……不那么致命的解释！
“我……”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第一个字，强行打断了马干事营造的恐怖沉默，“我……是听了……广播……” 她承认了这一点，这是无法否认的铁证。
马干事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近乎胜利的弧度。
但林晓声紧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但我听的……是……是音乐台！是……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古典音乐！”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马干事的意料。
她脸上那丝冰冷的弧度僵住了，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带着审视和极度的不信任。
“古典音乐？” 马干事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嘲讽和质疑，“林晓声同志，在这种时候，你编造这种借口，不觉得太幼稚了吗？莫斯科广播电台？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是真的！” 林晓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马干事，努力传递着一丝“真实”的恳切，“马干事！我……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尤其是……尤其是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柴可夫斯基……他们的交响乐……” 她报出了几个在特定年代里，相对“安全”且广为人知的名字。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语言天赋在这一刻化作了求生的武器：
“那台收音机……是我……是我刚进储备班时，为了练习外语听力，用攒了很久的工业券和粮票，托……托一个远房亲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牌子是‘春雷’，很旧的型号，只能收到几个强台……我，我发誓！” 她努力回忆着旧货市场可能存在的收音机品牌，虚构了一个模糊的“亲戚”，将来源合理化。
“我中午……中午就是觉得压力太大，翻译稿子看得头昏脑涨，才……才想去小花园透透气，听听音乐放松一下神经……真的！就只是听音乐！我……我可以用党性保证！我对组织绝无二心！” 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表演。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嘶声。
马干事紧紧盯着林晓声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辨别这绝望中的辩解是真是假。
桌上的收音机碎片，此刻似乎不再那么具有“敌特”的指向性，而更像是一个年轻人“贪图享受”、“思想松懈”的物证。
林晓声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后背的冷汗己经冰凉。
她知道自己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比如旧货市场的具体地点、亲戚的名字），但在绝境之下，这己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生路——将“政治问题”降格为“思想作风问题”和“不爱护公物”。
马干事沉默了足有十几秒，这十几秒对林晓声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马干事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笃、笃”声。
“古典音乐？放松神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必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气，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审视和算计。
“林晓声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很成问题啊！在这样严肃的工作环境下，在组织需要你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你竟然用收听外国电台音乐的方式来‘放松’？还因此损坏了公物？”
她拿起一块收音机的碎片，在灯光下把玩着，慢悠悠地说：“你的解释，漏洞百出，很难让人信服。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地刺向林晓声，“既然你提到了‘党性’，提到了‘保证’，组织上也不是不给你机会。”
马干事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薄薄的档案袋，用指尖点了点：“你的背景审查，还在进行中。这件事，我会如实记录在案。在最终结论出来之前，你的工作暂时停止，所有外事活动一律不得参与。从现在起，你就在宿舍待命，随时接受组织的进一步询问。没有允许，不得离开宿舍区半步！听明白了吗？”
林晓声的身体晃了晃，一股巨大的虚脱感袭来，几乎让她在地。
工作暂停！
隔离审查！
这虽然不是最坏的结果（牢狱之灾），但也意味着她刚刚起步的外交生涯，被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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