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尘埃低语（上）
外交部宿舍区，隔离室。
没有窗。
只有一扇厚重的、从外面反锁的木门。
墙壁刷着惨绿到发白的廉价涂料，靠近地面的部分因潮湿而剥落、霉变，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头顶一盏15瓦的灯泡，吝啬地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林晓声蜷缩在硬板床上的影子，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只受惊的、被钉住的蝴蝶。
时间失去了刻度。
只有绝对的寂静，如同沉重的棉絮，一层层包裹、窒息着她。马干事的脸、桌上那堆黑色的碎片、冰冷刺骨的西连问……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在死寂中一遍遍回放、切割着她的神经。
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新的、冰锥刺骨般的战栗。
停职。
隔离。
审查。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外交官的梦想，那扇刚刚为她开启一条缝隙的、通往广阔世界的大门，仿佛在她面前轰然关闭，只留下冰冷的铁锈和绝望的回音。
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胀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涸。
“莫斯科广播电台……古典音乐……肖斯塔科维奇……” 她无声地咀嚼着自己孤注一掷的辩解，一遍遍审视着其中的漏洞。
旧货市场在哪里？
那个“远房亲戚”姓甚名谁？
马干事的眼神告诉她，她一个字都不信！
这脆弱的谎言，在后续的“进一步询问”中，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更严厉的审查？
档案里的污点？
还是……更可怕的结果？
极度的恐惧和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一点点将她拖向绝望的深渊。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在午休时间去听广播？
为什么那么不小心？
是不是真的……太松懈了？
巨大的自责混杂着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淹没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
冰冷、粗糙。
是墙壁上剥落的、细小的涂料碎屑。
这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意识混沌的薄膜。
一些破碎的、与眼前绝望无关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现出来：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那是资料室的地面，陆明远放皮箱的地方）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专注到极致的眼神……（陆明远在记忆推导稿时的侧影）
纸张燃烧时，那微弱却执拗跳跃的火光……（铁皮盒里吞噬公式的火焰）
还有……那紧贴着滚烫皮肤、如同烙印般的冰冷纸张……
这些画面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它们属于陆明远，属于那个同样在暴雨夜中艰难穿行、守护着比生命更沉重之物的身影。
林晓声猛地睁大了眼睛，涣散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重新聚焦，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片剥落的霉斑。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涌起，瞬间驱散了部分蚀骨的寒意。
他还活着。他们还在战斗。在那个冰冷潮湿的资料室里，在王国栋阴鸷目光的注视下，他们还在用尽一切办法，守护着那些看不见的“微光”。
这个认知，如同在绝对零度中点燃了一颗微小的火种。虽然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绝望的侵蚀。她不是为了听音乐才去小花园！她是在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本能地寻找一丝与“真实世界”的连接！寻找一丝……像陆明远眼中那种专注而纯粹的光芒！哪怕只是一段遥远的、异国的旋律！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和微弱勇气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僵硬的胸腔里翻涌。她不能就这样认输！不能就这样被恐惧击垮！马干病的指控是欲加之罪，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要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为了那个在暴雨夜中传递过温暖眼神的人，为了那个还在资料室里守护“烙印”的人，更为了她自己！
林晓声猛地从硬板床上坐首了身体，动作因为僵硬而有些踉跄。她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浑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狭小、简陋的隔离室内扫视。
一张床，一张掉了漆的旧木桌，一把不稳的木凳。墙角一个搪瓷脸盆，里面放着半盆浑浊的冷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这就是她的战场。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同样掉漆严重的搪瓷杯。杯壁冰冷，残留着一点昨夜的凉白开。她将杯底残留的水倒在手心，用力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需要武器。在这无声的囚笼里，她唯一的武器，依旧是语言，是她的记忆，是她对“规则”的理解。
她坐到冰冷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即将面对审判的战士。她开始在脑海中，极其冷静、极其细致地复盘：
1. “收音机来源”： 必须完善这个虚构的链条。旧货市场的地点（城西？城南？规模？常见的旧货类型？）、那个“远房亲戚”（性别？大致年龄？模糊的关系称谓？如何认识？有无可能被查证？）。漏洞无法完全堵死，但要尽量合理、模糊，增加查证难度。
2. “收听内容”： 死死咬定是莫斯科台的古典音乐。回忆具体的曲目（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选段？《1812序曲》的纯音乐部分？）、播放时段（午间是否有音乐节目？）、音质特点（杂音大？信号不稳？）。甚至要准备好，如果被要求哼唱或描述旋律片段，该如何应对（挑最耳熟能详、最“安全”的）。
3. “动机”： 压力大，需要放松。强调翻译工作的枯燥繁重（具体举例几份近期处理的简报类型？），强调自己年轻，经验不足，心理承受能力有待提高。姿态要放低，承认“思想松懈”、“贪图享受”，但坚决否认任何政治意图！
4. “损坏公物”： 诚恳认错，愿意赔偿。强调是意外（熨斗烫书），是粗心（收音机摔坏），是个人责任心不强。
她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马干事可能提出的每一个刁钻问题，模拟着每一种可能的指控方向，然后绞尽脑汁，用最符合逻辑、最不易被抓住把柄的语言去构建防御的堤坝。每一个词，每一个停顿，甚至眼神和语气的细微变化，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演练。
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那属于语言猎手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点燃，并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冷静，熊熊燃烧起来。她在用语言，为自己构筑最后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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