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声的壁垒(下)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烟雾似乎更浓了。
刘所长皱着眉,没说话。
王国栋面无表情地吸着烟。
陆鸿钧没有被李副主任的话激怒,他眼神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李副主任,您说的土法上马,精神可嘉。但是,科学规律不是靠口号就能改变的。您提到的那个滤波器,工作频率是多少?带宽要求是多少?精度要求又是多少?跟‘天穹’核心发射单元的技术指标,有可比性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土法’或许能在低端、低频、低要求的领域解决一些问题,但用在‘天穹’这样的尖端系统核心上,只会浪费国家宝贵的时间、人力和资源!最后造出来的,可能只是一个无法满足实战需求的、昂贵的摆设!正视差距,承认不足,找到真正可行、哪怕是从头开始的基础技术路径,这才是对国家负责的态度!”
“你!”李副主任被陆鸿钧毫不客气的反驳噎得脸色发青,猛地站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陆教授!请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浪费’?什么叫‘摆设’?你这是对广大工人师傅和技术员同志辛勤劳动的否定!是对‘自力更生’方针的怀疑!我看你……” 他话没说完,被刘所长抬手制止了。
“好了好了,老李,坐下。”刘所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陆教授提出的问题,都是客观存在的硬骨头。老李强调的精神也很重要。这样吧,”他看向王国栋和陆鸿钧,“陆教授,麻烦你尽快整理一份详细的技术可行性分析报告,把困难、差距、可能的解决路径,特别是需要部里协调支持的关键点,都写清楚。我们研究后,向上级汇报。”
会议在一种沉闷压抑、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
与此同时,在研究所另一栋楼的底层测试组车间里,陆明远穿着崭新的、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正坐在一张斑驳的旧木桌前。他的任务是记录一批高频电容在不同温度和湿度下的容量变化数据。
车间里噪音很大,老旧恒温箱的压缩机嗡嗡作响,几台测试仪器发出单调的蜂鸣。
空气中弥漫着绝缘漆和助焊剂的味道。周围的几个同事都是年轻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工装,有的在闲聊昨晚的样板戏,有的在抱怨测试的枯燥。
看到陆明远进来,他们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好奇和打量——“海归”、“陆教授的儿子”——这些标签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有人凑过来问几句国外的生活,语气中带着羡慕,却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陆明远默默地操作着仪器,记录着数据。
他的动作精准、熟练,远超一个新手。
但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些重复的测试上。
他利用记录数据的间隙,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老旧的苏制、东德产仪器设备,锈迹斑斑的机架,角落里堆放的、封装粗糙的国产元器件。
他又回想起昨天父亲在会议上的首言不讳。
眼前的一切,无声地印证了父亲所说的巨大差距。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浸入冰冷的江水。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筒子楼和远处的天线塔架。
家属区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
陆家那间狭小的两居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沈静仪己经疲惫地睡下。
客厅里,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陆鸿钧和陆明远对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方桌旁,桌上摊着几本内部油印的技术手册和一本厚厚的俄文词典。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明远,”陆鸿钧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眼神却锐利如鹰,“研究所的资料室……暂时靠不住。王国栋也好,李国兴也好,他们‘保管’的东西,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眼,也不清楚会落到哪里。”
他拿起桌上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铝制军绿色保温杯。
杯身因为长期使用己经布满了细小的凹痕,杯口的搪瓷也掉了好几块。
“这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了。”陆鸿钧的手指着杯底一个不起眼的、略微凸起的圆形小盖,“把它拧开。”
陆明远接过杯子,入手沉甸甸的。他仔细地找到杯底那个小盖的边缘,用指甲小心地抠开一条缝,然后用力逆时针旋转。
小盖被拧了下来,露出里面一个精密的、带着细密螺纹的黄铜底座。
底座中心,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深度只有几毫米的圆形凹槽。
陆鸿钧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比小指甲盖还小一圈的、密封在透明硬塑料壳里的黑色胶卷筒,小心翼翼地将其嵌入那个凹槽之中,严实合缝。
然后,他将黄铜底座重新旋紧,再把杯底的小盖拧回去。
从外表看,这个保温杯没有任何异常。
“这是‘海蛇’项目核心参数的推导过程和原始实验数据微缩胶片。一旦丢失或被不当利用,后果不堪设想。”陆鸿钧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旧皮箱。
皮箱是深棕色的,边角磨损严重,搭扣都有些松了。
“把箱子拿过来,打开夹层。”
陆明远依言拿起箱子,在父亲眼神的示意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箱盖内衬布的一角。
里面并非填充物,而是一个极其隐蔽的、用薄金属片和防水油纸做成的扁平夹层。
陆鸿钧从一本厚厚的中文版《无线电技术手册》的书脊缝隙里,抽出几页写满了复杂数学公式和电路草图的薄纸。
纸张很薄,字迹是用极细的绘图笔写成的。
“这是关于高频信号稳定性突破的关键手稿,那份‘动态热补偿’思路的原始推导和初步验证。”陆鸿钧将这几页薄如蝉翼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平铺放进夹层里,然后仔细地将内衬布重新粘好、抚平。箱子合上后,同样看不出任何破绽。
做完这一切,陆鸿钧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己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看向儿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托付:“记住,明远。这些东西,是我们安身立命、也是真正能为国家做点事的根本。除了你我,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它们的存在!研究所的保险柜,锁不住人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悲凉。
陆明远重重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个冰冷的保温杯和破旧的皮箱,仿佛能感受到那隐藏其中的、滚烫而沉重的秘密。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研究所高墙上隐约可见的铁丝网轮廓。
无形的壁垒,不仅矗立在研究所的围墙内外,更悄然筑在了这对刚刚归国的父子心头。
信任的建立,远比技术的突破,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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