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离开后的云锦坊，像被狂风扫过的荷塘，一片狼藉。
苏婉清跪在账房的碎纸堆里，指尖抚过被撕烂的账本页。宣纸上的墨迹被踩得模糊，“嘉靖三年”“桑蚕丝五十担”等字样七零八落，像她此刻的心绪。王伯和碧竹己经歇下，她却毫无睡意——赵志远突然查税，绝不是临时起意，背后定有更深的算计。
“小姐，地上凉。”碧竹端着盏热茶进来，见她膝盖上只垫了块薄布，心疼地想扶她起来，“账本没了可以重记，您要是冻病了，谁来撑着云锦坊？”
苏婉清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壁熨着冰凉的指尖：“这些不是普通账本。”她捡起半张残页，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这是父亲记的‘暗账’，每笔数字都对应着不同的供货商，这些符号...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碧竹凑近一看，符号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会不会是老爷随手画的？”
“不像。”苏婉清摇头。父亲做事极严谨，暗账更是关乎云锦坊生死，绝不可能随意涂抹。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的《营造法式》，里面标注梁柱尺寸时，用过类似的符号。“去把那本蓝布封皮的书拿来。”
碧竹刚走，后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苏婉清猛地握紧茶盏，账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谁？”她压低声音，顺手抓起案上的剪刀——那是白日里剪丝线用的，锋利得很。
没有回应。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沿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己是三更天。
苏婉清屏住呼吸，贴着墙壁挪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空无一人。
只有院中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树影在地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她松了口气，正要关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染坊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染坊在账房西侧，白日里刚煮过茜草根，此刻本该空无一人。
苏婉清握紧剪刀，悄无声息地绕到染坊后窗。窗纸破了个洞，她凑眼一看，只见一个黑衣人正举着火折子，在染缸边翻找什么，嘴里还低声咒骂：“赵大人说的铁匣子呢？难道被那丫头藏起来了？”
赵大人？赵志远！
苏婉清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黑衣人要找的，难道就是父亲藏在染坊的东西？她正想退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石，“咔嗒”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在外面？”黑衣人猛地回头，火光映出他脸上狰狞的刀疤。
苏婉清转身就跑，刀疤脸却己踹开房门追了出来，手里的钢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小丫头片子，看见不该看的了吧！”
她对后院的路熟，借着树影左躲右闪，刀疤脸紧追不舍，钢刀劈在槐树上，溅起一片木屑：“站住！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苏婉清慌不择路冲进织机房，反手想关门，却被刀疤脸用刀卡住。她看着满地的丝线和织机，急中生智，抓起一把缠满丝线的梭子，狠狠砸向刀疤脸的眼睛。
“嗷！”刀疤脸捂着眼睛后退，苏婉清趁机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外传来撞门声，夹杂着刀疤脸的怒吼：“臭丫头！等老子进去，定要你好看！”
苏婉清知道织机房的门撑不了多久，目光飞快扫过西周。角落里堆着父亲去年新做的浆纱桶，里面盛满了浆糊，黏稠得很。她咬牙搬起浆纱桶，对准门板缝隙——
“哐当！”门被撞开的瞬间，她猛地泼出浆糊。刀疤脸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满脸，眼睛被糊住，钢刀“哐当”落地。
“抓住你了！”苏婉清扑上去，死死按住他拿刀的手。刀疤脸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地上的丝线绊倒，两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婉清！你在哪？”
是萧煜！
苏婉清眼眶一热，几乎要哭出来：“萧煜！我在织机房！”
萧煜带着护卫冲进来时，正撞见刀疤脸要掐苏婉清的脖子。他一脚将刀疤脸踹开，玄色披风扫过满地丝线，弯腰扶起苏婉清，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有没有受伤？”
苏婉清摇摇头，指着被护卫按住的刀疤脸：“他是赵志远派来的，要找染坊里的铁匣子。”
刀疤脸还在挣扎：“你们敢抓我？我是户部赵侍郎的人！”
萧煜冷笑一声，示意护卫堵上他的嘴：“带下去，好好‘问问’。”他转而看向苏婉清，见她头发散乱，衣襟被扯破，手腕上还有道红痕，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
苏婉清这才想起暗账的事，拉着他回账房，捡起那半张残页：“你看这些符号，像不像某种密码？”
萧煜接过残页，目光骤缩。这些符号他太熟悉了——那是军中传递密信时用的“反切码”，每个符号对应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父亲竟会用这种密码？
“你父亲...早年是不是在北疆待过？”他声音发紧。
苏婉清愣住：“你怎么知道？父亲说过，他年轻时随商队去过北疆，还救过一个受伤的士兵。”
萧煜的心跳漏了一拍。反切码是他母亲——先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密法，只在皇室宗亲中流传，父亲早年在北疆带兵时，曾用过这种密码传递军情。苏父救的“士兵”，难道是...
“这些符号，我能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找支笔来。”
苏婉清连忙取来笔墨。萧煜对照着《营造法式》里的标注，在纸上写写画画，半个时辰后，一行字渐渐浮现：“梁党欲夺织法，藏于荷缸底，待宁救。”
梁党？梁王！
荷缸？染坊里那口最大的荷花缸！
待宁救？等宁王救！
苏婉清浑身一震。原来父亲早就察觉了梁王的阴谋，还知道会有危险，甚至...早就预料到宁王会救她？
“你父亲...”萧煜看着那行字，声音艰涩，“他可能...认识先皇后的人。”
苏婉清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父亲的暗账，赵志远的黑衣人，梁王的阴谋，还有萧煜的出现...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染坊的荷缸...”她喃喃道，突然想起父亲去年封缸时说的话，“这缸得用糯米汁混石灰封，等婉清需要时，再用醋泡开。”
当时她只当是父亲随口说的，现在想来，竟是早有安排。
“去看看。”萧煜拉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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