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丝线入缸的那天，苏婉清特意守在染坊。
按老规矩，蚕丝需用草木灰水浸泡七日，去除丝胶才能染色。她亲手将苏明远送来的丝线解开，蓝布套一褪，雪白的丝缕像瀑布般坠入大缸，溅起一圈圈灰绿色的涟漪。
“张妈，水温控制在微烫就行，别太沸，伤了丝性。”她一边吩咐，一边捻起一缕丝线细看。日光透过染坊的天窗照下来，丝缕上似乎蒙着层极薄的膜，不像寻常蚕丝那样通透。
张妈蹲在缸边，用长木勺搅动丝线：“小姐放心，做了三十年染工，这点分寸还有。”她舀起一瓢水，指尖沾了沾，“嗯，温度正好。”
可话音刚落，水面忽然浮起一层细碎的油花，星星点点，像泼了碗劣质猪油。
“这是啥？”张妈皱眉，用木勺撇了撇，“怪味得很，不像草木灰的味。”
苏婉清心头一紧，俯身凑近缸沿。那油花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沾在木勺上，滑腻腻的，用水都冲不净。她想起父亲手记里写的“辨丝要诀”：“真丝入水，清透无杂；假丝或混纺，常带油脂、尘土，需格外留意。”
“难道是混了柞丝？”她指尖掐着丝线，用力一扯。丝缕倒是断了，却不是桑蚕丝那种“藕断丝连”的韧性，而是脆生生的，断口处还泛着点白茬。
“不对劲。”苏婉清的声音沉了几分，“张妈，取些咱们自己库房的陈丝来，对比着看看。”
碧竹很快抱来一小捆旧丝。两缕丝线并排放在竹筛上，差别立刻显出来：陈丝白得温润，像上好的羊脂玉；苏明远送来的丝，白得发僵，还带着点青灰色，像是被什么药水泡过。
更蹊跷的是，当两缕丝同时浸入清水，陈丝周围的水依旧清澈，苏明远的丝却晕开一圈淡淡的浑浊，水底还沉着些细沙似的颗粒。
“这...这怕是有问题。”张妈脸色变了，“哪有正经桑蚕丝带沙子的？莫不是用河底的柞丝混的？”
苏婉清没说话，转身取来火石。她点燃一缕陈丝，火苗安安静静舔过，燃尽后是灰白色的细灰，带着股草木香；再点苏明远的丝，火苗“噼啪”乱窜，烧出的灰是焦黑色，还卷着团黏糊糊的东西，像没烧透的塑料。
“是用碱水过度漂白的。”她捏着那团黑灰，指腹传来剌手的粗糙感，“碱水伤丝，看着白，实则脆得很，染深色容易花，织细纹容易断。”
“那可不能用啊！”张妈急了，“太后的万寿锦要金线勾边，最费丝，这料子根本撑不住！”
苏婉清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她何尝不知道不能用？可库房里剩下的好丝，只够织三十匹，离一百匹的数差得远。尚服局的张公公今早还派人来催，说“太后日日问起锦缎进度”，语气里的威胁明明白白。
“先泡着吧。”她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或许...只是个别批次的问题。挑挑拣拣，总能用。”
张妈还想劝，却被她眼神里的决绝堵了回去。染坊外传来织机的咔嗒声，工匠们己经开始准备经线，日光从天窗移到了缸底，照得那些油花愈发刺眼。
三日后，该染色了。
苏婉清选了最稳妥的茜草染——万寿锦的底色需用正红，这是宫里定的规矩。她亲自称量茜草根，用石臼捣成碎末，和着明矾水煮沸，染缸里立刻腾起一股酸甜的草木香。
“第一批先染二十匹的量。”她站在缸边，看着张妈将泡好的丝线捞出来，挤干水分。经过七日浸泡，苏明远的丝线倒是白得更甚，只是手感硬邦邦的，不像陈丝那样柔软。
丝线入缸的瞬间，怪事又发生了。
正常情况下，茜草水会均匀地裹住蚕丝，由浅入深慢慢晕染。可这批丝线，有的地方像吸墨的宣纸，瞬间就浸成了深石榴红；有的地方却像裹了层蜡，半天还是浅桃花粉，甚至同一缕丝上，都能看出明显的色差，像条被虫蛀过的红锦蛇。
“邪门了！”负责搅丝的李大叔骂了句，“这丝怎么跟疯了似的？”
苏婉清伸手进缸，指尖穿过丝缕。水是温的，染料比例也没错，问题肯定出在丝本身。她捞出一缕色差最明显的丝线，对着光看——透光处能隐约看见些极细的纤维，不是桑蚕丝的长纤维，倒像是棉花的短绒。
“是混了棉线。”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棉线吸色慢，还容易缩水，用这种料子织锦，下水后准会变形，图案都得歪歪扭扭。
“小姐，停手吧！”碧竹在一旁看着，急得首跺脚，“这料子根本不能用，织出来也是砸招牌！”
苏婉清没应声，只是盯着染缸里翻滚的红浪。缸沿的倒影里，她的脸苍白得像张纸。她知道砸招牌，可不停手，就是抗旨，是掉脑袋。
“加把火，让水温再高些。”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多煮半个时辰，或许...能染匀些。”
火塘里的柴添得更旺了，染坊里弥漫着灼热的蒸汽，把茜草的酸甜味闷成了一股呛人的腥气。苏婉清退到窗边，看着工匠们汗流浃背地搅动丝线，看着那些顽固的浅色斑点在高温下渐渐变淡，却始终没法彻底消失。
她从袖中摸出父亲的手记，翻到“辨棉混丝”那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棉性脆，遇高温易缩，织锦时极易断线，断口呈参差不齐的毛绒状，绝非桑蚕丝的光滑断口。”
指尖划过“极易断线”西个字，像被烫了一下。
可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七日后，第一批染好的红丝晾满了染坊的晒架。远远看去，一片红彤彤的倒也热闹，只是走近了才发现，每匹丝的边角都带着些深浅不一的色块，像姑娘们没涂匀的胭脂。
苏婉清站在晒架前，手里捏着半匹试织的锦样。用这批丝织出的“寿”字，笔画边缘毛毛糙糙，金线绣上去时，总有些地方挂不住，针脚歪歪扭扭。
“小姐，尚服局的人又来了，说后天就要先送三十匹进宫。”碧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还捏着张催单，“张公公说，这是给太后先过目的样品，不能出半点差错。”
苏婉清捏着锦样的手猛地收紧，粗糙的边缘剌得掌心生疼。她抬头看向天边，晚霞红得像染缸里的水，却没给这困境带来半分暖意。
“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半匹带着瑕疵的锦样塞进袖中，“告诉他们，后天准时送。”
转身回织机房时，她故意避开了那些晒架。那些红彤彤的丝线在风中晃悠，像一串串悬在头顶的警示灯，明晃晃地照着她不得不走的这条险路。
她知道，这丝线里藏着的猫腻，迟早会炸响。可眼下，她只能赌——赌这批丝的问题没那么严重，赌太后不会细看样品，赌自己能在最后关头找到补救的法子。
只是她没算到，这场赌局的庄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赢。染坊墙角的阴影里，一只黑猫蹲在那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那些晃动的红丝，像在看一场注定烧起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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