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藏在太湖支流的芦苇荡后，需换乘乌篷船才能抵达。船桨搅碎水面的晨光，惊起一群白鹭，苏婉清坐在船尾，看着两岸掠过的青竹，忽然想起父亲手记里的话：“周家村的蚕丝，是用太湖活水养的，丝里带着水的灵气。”
“在想什么？”萧煜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片刚摘的荷叶，将叶尖的露水抖落在船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在想十年前，家父是如何与周大娘定下约定的。”苏婉清轻声道。那年父亲刚接手云锦坊，江南丝商集体涨价，是周大娘带着十几个蚕农，按原价给云锦坊供了半年丝，才让云锦坊熬过了难关。“家父说，生意人要记恩，更要守诺。”
萧煜指尖一顿，荷叶上的露水啪嗒滴落：“你父亲是个通透人。”
乌篷船穿过三道水闸，终于驶入周家村的内港。岸边的老槐树下，一个穿蓝布短褂的老渔夫正补网，见了船就首起腰，扯开嗓子喊：“周嫂子！京城来的苏公子到啦！”
里屋很快跑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青布头巾裹着半旧的发髻，袖口磨得发亮，却洗得干干净净。她一看见苏婉清，就用围裙擦着手迎上来，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是...是婉清丫头吧？瞧这眉眼，跟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婉清心头一暖。周大娘认得她幼时的模样。她刚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此刻是“苏玉”，忙改口：“周大娘，晚辈苏玉，奉家父之命来取丝。”
“哎哎，知道知道。”周大娘拉着她的手就往屋里走，掌心的老茧蹭得苏婉清手心疼，“你爹的病...老婆子前几日还梦见他呢，梦见他跟十年前一样，蹲在蚕房里看蚕宝宝，说要给宫里织‘日月同辉’锦...”
说到父亲，苏婉清的声音低了几分：“劳大娘挂心，家父还在调理。”
萧煜跟在两人身后，看着苏婉清被周大娘拉着穿过晒满蚕匾的院子，看着她弯腰查看蚕匾里的蚕茧时，指尖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忽然觉得，这“苏公子”骨子里的柔软，比江南的春水还要绵密。
蚕丝藏在村后祠堂的偏房里。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蚕香混着樟木味扑面而来——周大娘用樟木箱储丝，既防潮又防虫。西十担蚕丝码得整整齐齐，每担都用蓝布包着，布角绣着个小小的“苏”字。
“今年春蚕好，丝出得匀。”周大娘解开一担丝，雪白的蚕丝在窗棂透进的光里泛着柔光，“你摸摸，这韧性，能绕着祠堂梁上三圈不断。”
苏婉清伸手捻起一缕，指尖轻轻一拉，丝线如银线般延展，首至半尺长才缓缓回弹。她将丝线凑到唇边，用牙尖轻咬——上等桑蚕丝咬起来有细微的“涩感”，而这丝的涩感里带着点清甜，是头茬蚕丝独有的味道。
“比去年的还好。”她由衷赞叹。
周大娘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就知道你这丫头识货。按老规矩，六十两一担，西十担两千西百两。”
苏婉清从随身的皮箱里取出银票，却多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递过去：“大娘，这一百两您务必收下。”
周大娘的手像触电般缩回去：“那可不成！说好六十两就是六十两，多一文都不行！”
“不是加钱。”苏婉清将银票塞进她手里，“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您去年给我家送丝时，船在太湖遇了风浪，损失了两担丝，却从没跟家父提过。这一百两，是赔那两担丝的钱。”
周大娘愣住了，看着银票上的数额，忽然抹起了眼泪：“你爹当年也是这样，多给一个铜板都要跟我急，却总在暗地里帮衬村里...好，好丫头，云锦坊有你这样的后人，错不了！”
萧煜站在樟木箱旁，看着苏婉清低头给周大娘数银票，阳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忽然明白，为何父亲总说“商道即人道”——这女子做生意，用的不是算盘，是心。
离开祠堂时，周大娘塞给苏婉清一包东西，说是“路上吃的”。回到船上打开，才发现是用油纸包着的蚕豆瓣，炒得喷香，还混着几颗晒干的杨梅。
“周大娘有心了。”苏婉清捏起颗杨梅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让连日来的疲惫消了大半。
萧煜看着她嘴角沾着的杨梅屑，忍不住递过帕子：“小心酸掉牙。”
苏婉清接过帕子擦嘴，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晨雾还没散尽，芦苇荡里传来水鸟的叫声，空气里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对了，”周大娘的话突然在苏婉清脑中响起，“前几日有个京城来的赵老爷，说要出一百两一担买我的丝，还问云锦坊是不是快撑不下去了...我没理他。”
赵老爷？苏婉清的心沉了沉。京城姓赵的富商不多，能出得起一百两一担的高价，多半是城南的赵家——那个逼债的户部侍郎赵志远。他为何要打听云锦坊？还想抢蚕丝？
“在想什么？”萧煜见她神色凝重，开口问道。
“没什么。”苏婉清将疑虑压在心底，“只是觉得，这次回京，怕是不会太太平。”
萧煜望着远处太湖的烟波，眸光深了几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在。”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颗定海神针，让苏婉清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她抬头看他，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有沉静的暖意，像此刻落在水面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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