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的电动车在凌晨西点的城中村炸了胎。橡胶撕裂的脆响惊飞了垃圾桶上的流浪猫，他蹲在路灯下扒开胎纹，看见根锈成褐色的铁钉斜插在里面，像根嘲讽的手指。
“换内胎三十，外胎八十。” 老张头打着哈欠掀开修车铺的卷帘门，铁闸门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巷里回荡，“你这胎早该换了，补丁比轮胎本身还厚。”
李根数出三张皱巴巴的二十块，指尖的裂口蹭过纸币上的毛爷爷头像。他想起昨天平台发的 “冲单王” 奖金到账了，两千块，刚好够换套新轮胎，再买个续航翻倍的电池。可现在，这笔钱得先填进轮胎的窟窿里。
“听说没？站点要招个调度员。” 老张头往轮胎上抹胶水时，忽然提起，“不用跑单，坐办公室，工资还比咱们高。”
李根的心猛地一跳。他攥着扳手的手紧了紧，铁柄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要啥条件不？”
“高中文凭，会用电脑。” 老张头把补丁往轮胎上按，“你不是有高中毕业证吗？去试试呗，总比在外面风吹日晒强。”
这句话像颗火星，在李根心里燃成了火苗。他想起王磊说过的，调度员不用风吹日晒，不用怕被投诉，最重要的是 —— 能离 “正经工作” 近一点。他摸出手机，翻到站长的微信，输入框里的 “我想试试” 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中午在张记快炒店，李根看见公告栏上贴着调度员的招聘启事。红底黑字的 A4 纸上，“高中及以上学历” 几个字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老板娘端来炒面时，他指着启事问：“这活儿难不？”
“难啥？” 老板娘往他碗里加了勺辣椒油，“就是给骑手派单，用电脑调调路线。上次那个调度员，连 Excel 都不会用，不也干了仨月？”
李根的心更火了。他吃完面就往站点跑，站长正在办公室数钱，一沓沓的钞票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站长，我想应聘调度员。” 他的声音有点抖，手心的汗把高中毕业证的复印件洇出了褶皱。
站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打量件滞销品：“你？初中毕业吧？”
“我高中毕业！” 李根赶紧把复印件递过去，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卷，“我有毕业证！”
站长瞥了眼复印件，突然笑了，把钞票往抽屉里塞时发出哗哗的响：“根儿啊，不是我说你。这活儿得会来事，你看你，见了人都不敢说话，咋跟商家打交道？” 他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再说了，这位置早就内定了，老板的侄子，大专刚毕业，下个月就来。”
李根的手僵在半空，复印件的边角在风里颤巍巍的，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会用电脑，想说自己熟悉每个骑手的路线，想说自己能把投诉率降到最低，可话到嘴边，全变成了喉咙里的哽咽。
“别灰心。” 站长从抽屉里摸出个苹果塞给他，“好好跑单，争取再拿个冲单王，不比坐办公室强？”
苹果在李根手里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他走出站点时，看见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从站长办公室出来，手里把玩着最新款的手机，走路都带着股轻飘飘的劲儿。那就是老板的侄子，李根后来听说，他连外卖软件都不会用，却能拿着比李根高两倍的工资，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把最难跑的单全派给新来的骑手。
下午的暴雨比昨天更猛。李根在送单的路上，看见辆宾利陷在积水里，车主是个戴金链子的胖子，正指挥着两个骑手给他推车。“推出来给你们两百块。” 胖子叼着烟，语气里的不耐烦像雨点子一样砸在骑手身上。
李根的电动车刚好路过，他本想绕开，却被胖子喊住：“那个戴绿头盔的，过来搭把手！” 他没动，胖子突然笑了，从钱包里抽出张红票子，在雨里晃了晃：“嫌少？再加一百！”
周围的骑手都劝他：“去吧，三百块呢，够跑半天单了。” 李根咬了咬牙，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挽起裤腿就往水里跳。冰冷的积水灌进裤管，冻得他骨头缝都疼，可他还是和其他骑手一起，喊着号子把宾利推出了积水。
胖子把钱甩在地上，钞票在积水上漂着，像片肮脏的叶子：“拿着，滚吧。” 李根看着那张钱，突然觉得很恶心，转身就走。其他骑手赶紧把钱捡起来，嘴里还骂着他傻：“三百块呢，跟钱过不去干啥？”
他骑着电动车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里的那点火苗。他想起自己高中毕业后，在家种了三年地，后来听说深圳好挣钱，才揣着五百块钱和那张皱巴巴的毕业证来了这里。他以为只要肯吃苦，就能混出个人样，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吃苦就能换来的。
路过一家网吧时，李根进去避雨。角落里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招聘会的现场。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排着队，手里拿着简历，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主持人拿着话筒喊：“下一位，某某大学硕士，应聘市场经理。” 李根看着那些简历上的 “985”“211”，突然觉得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像张废纸。
他摸出手机，点开和林晓雯的对话框。上次的消息还停留在 “好”，时间显示在半个月前。他想给她发点什么，想告诉她自己应聘调度员失败了，想告诉她自己今天推了辆宾利却没要钱，可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发。他知道，就算发了，她也不会懂，就像她不会懂他为什么要执着于那张高中毕业证一样。
雨停的时候，李根的电动车也没电了。他推着车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个疲惫的感叹号。他路过一家彩票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张彩票。老板笑着说：“祝你中五百万！”
李根拿着彩票，突然觉得很可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五百万，就算中了，他又能干嘛呢？买辆新电动车？换个大点的出租屋？还是去鎏金时代请林晓雯吃顿饭？好像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回到铁皮房时，王磊己经睡了。李根把湿透的工服脱下来，晾在铁丝上，水滴在地上，晕开一个个小水圈。他摸出那张彩票，放在枕头底下，然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块霉斑，像幅抽象画。李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想起站长说的 “好好跑单”，想起老张头说的 “总比在外面风吹日晒强”，想起胖子甩在地上的钱，想起老板侄子那副轻飘飘的样子。
原来有些石头，就算你拼尽全力，也还是滚不上山顶。原来有些差距，不是靠努力就能弥补的。原来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他引以为傲的 “勤奋”。
李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里的棉絮早就结了块，硌得他颧骨生疼，可他却觉得很舒服，像是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安放疲惫的角落。明天，他还得早起换轮胎，还得继续跑单，还得为了那点微薄的收入拼尽全力。
只是心里的那点火苗，好像被这场大雨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点奄奄一息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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