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他正咬着牙把电动车推上立交桥。正午的太阳把桥面晒得发烫，柏油路面的纹路里蒸腾着热气，他的工服后背己经结了层白花花的盐霜，像片干涸的盐碱地。
来电显示是 “妈”。他腾出一只手划开屏幕，听筒刚贴上耳朵，就被里面的哭腔烫得缩回手。
“根儿啊，你回来吧！” 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像块被水泡涨的海绵，“村东头的王木匠说，给你留了个学徒的活儿，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攒两千块。”
电动车的链条突然卡了壳，李根用力蹬了两下，链条 “啪” 地崩开，带着油污甩了他一裤腿。他蹲在路边修链条，油污顺着指缝往指甲缝里钻，母亲的话在听筒里继续飘：“你爸昨天去山上砍柴，摔了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
“啥？” 李根的手猛地一抖，扳手掉在地上，在滚烫的路面上弹了两下，“严重不？去医院了没？”
“不碍事，老毛病了。” 母亲的声音突然轻快了些，“就是想你了，你在外面跑单太苦，妈夜里总梦见你被车撞……”
“妈，我没事。” 李根捡起扳手，往链条上抹机油时，溅了几滴在听筒上，“我这月又拿了冲单王，奖金两千呢。等我再干半年，就给家里盖新房。”
“盖啥新房啊？” 母亲突然拔高了声音，“你都快三十了，小芳她妈托人来说，只要你回来，彩礼钱可以再少两万。”
李根的喉咙像被机油糊住了。他想起小芳扎着两个麻花辫的样子，想起王媒婆叉着腰说 “城里姑娘哪看得上咱农村娃”，想起林晓雯说 “你养我吗” 时那双亮得刺眼的眼睛。链条终于接好了，他站起来时，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车流变成了模糊的色块。
“我不回。” 他对着听筒吼了句，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在这儿挺好的，马上就能升职了。”
“升啥职啊？”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二舅说，他在深圳的工地上，看见个送外卖的被车撞了，腿都断了……”
李根猛地挂断电话，把手机塞回裤兜。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喘口气都觉得疼。他摸出王磊给的止痛药，干嚼了两片，药片的苦味顺着喉咙往下爬，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酸水。
这是这个月第三次胃痛了。第一次是在送单到凌晨时，疼得他蹲在科技园的垃圾桶旁，吐了半天酸水；第二次是在张记快炒店，老板娘给他端来的热汤刚喝两口，就疼得首不起腰。王磊硬拉着他去社区医院，医生说他是胃溃疡，开了些药，叮嘱他不能再熬夜，不能吃辛辣，不能…… 可他哪样都做不到。
下午送单到妇幼保健院，李根在门口等取餐时，看见个穿病号服的孕妇扶着墙吐。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鸡蛋省给他吃，说 “吃了长力气”。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母亲，他犹豫了下，按了拒接。
取餐时，店员递给他一杯免费的姜茶：“看你脸色不好，暖暖胃。” 李根捧着纸杯，姜茶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早上在 ATM 机查的余额，加上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刚好够给父亲买个按摩椅，再给母亲买件新棉袄。
可现在，他的医保卡余额只剩下八十块，刚够买盒最便宜的胃药。
傍晚在城中村的药店，李根把药盒上的说明书看了三遍。奥美拉唑肠溶片，三十八一盒，能吃七天。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今天的收入还没结算，兜里只有昨天剩下的五十块。
“要一盒？” 店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指着货架最底层，“那个便宜点，二十五一盒，就是效果慢点。”
李根拿起便宜的那盒，指尖的油污在药盒上印了个黑手印。他想起母亲说的 “彩礼钱可以再少两万”，想起站长说的 “好好跑单就能升职”，想起自己胃里一阵阵的绞痛。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磊。“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王磊的声音在听筒里闷闷的，“说你爸摔断了腿，让我劝你回去。”
“他胡说！” 李根吼出声，胃突然疼得更厉害了，他捂着肚子蹲在药店门口，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我妈刚跟我说，就是摔了一跤……”
“你妈那是怕你担心！” 王磊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刚问过你二舅，你爸现在还在县医院躺着，医生说要做手术，得花三万块！”
李根的手机 “啪” 地掉在地上，屏幕裂出蛛网似的纹路。他看着药盒上的 “25 元”，突然觉得很可笑。他连一盒好点的胃药都舍不得买，却想着给家里盖新房，想着给父亲买按摩椅，想着…… 追上那个永远追不上的人。
胃里的绞痛像只手，攥着他的五脏六腑往死里拧。他想起自己连续三个月每天只睡西小时，想起为了抢超时单闯过的红灯，想起暴雨天推着电动车走的那三公里，想起每次胃痛时就干嚼两片止痛药硬扛…… 原来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不过是团随时会破的泡影。
药店的小姑娘走出来，递给他一杯热水：“大哥，你没事吧？” 李根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在地上，很快被晒干，只留下圈淡淡的水渍。
他捡起手机，屏幕己经黑了。他摸出兜里的药盒，用力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站起身，推着电动车往站点的方向走。胃还在疼，头也晕，可他知道，今晚还有三个超时单等着他去送，送完这三个单，他就能多赚六十块。
路过张记快炒店时，老板娘探出头喊他：“根儿，进来吃点热的？” 他摆摆手，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老板娘追出来，塞给他两个热馒头：“路上吃，垫垫肚子。”
馒头的热气透过塑料袋渗出来，烫得他手心发红。他咬了口馒头，面香混着胃酸的味道往喉咙里冲，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塑料袋上，洇出两个小小的湿斑。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短信：“根儿，妈不逼你了，你照顾好自己。” 李根看着那条短信，咬着馒头继续往前走。胃还在疼，可他知道，他不能停，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他还没看到，努力到底能不能换来回报。因为他还没证明，自己不是母亲嘴里那个 “在外面混不出名堂” 的儿子。因为他还没攒够钱，给父亲治病，给母亲买棉袄，给自己…… 争口气。
只是走到立交桥下时，他突然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了很久。晚风吹过，带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味，吹得他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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