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厂的烟囱在清晨六点准时吐出灰烟。李根扛着第西摞砖坯往窑里送时，额角的汗滴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湿印，很快就被地表的热气蒸干了。砖窑的温度烤得他脸颊发烫，像揣着个小火炉，倒比深圳冬天的寒风舒服些。
“根儿，歇会儿！” 工头喊他，手里摇着草帽扇风，“你爸刚托人来说，今天能拆线了。”
李根把最后一摞砖坯码齐，首起身时腰眼传来一阵钝痛。他摸出揣在怀里的药瓶，倒出两粒止痛药塞进嘴里，就着工地上的凉茶水咽下去。药是县医院开的，比王磊给的那种便宜，副作用却大，吃了总觉得头晕。
中午在工棚吃饭，李根啃着母亲蒸的菜窝窝，听工友们聊镇上的新鲜事。有人说小芳去县城学美容了，有人说二婶家的猪下了八只崽，还有人说砖窑厂要换新设备，以后可能要招懂技术的。
“懂啥技术？” 李根笑了笑，嘴角扯起道浅浅的疤 —— 是在深圳摔的，“不就是把砖坯推进窑里吗？”
“你不懂。” 工友往嘴里扒着面条，“听说要电脑操作，跟城里的机器似的。”
李根没接话。他想起自己应聘调度员时，站长说 “要会用电脑”，想起林晓雯在西餐厅里熟练地用手机回复消息，突然觉得那台神秘的电脑，和鎏金时代的旋转门一样，都透着他看不懂的光。
下午收工时，李根路过砖窑厂的废料堆，看见只黑色的塑料袋。他踢了踢，袋子里滚出个东西，在夕阳下闪着银光 —— 是条细细的银链子，链扣处断了，吊坠不知所踪。
李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捡起链子，指尖被边缘的毛刺划破，血珠滴在链节上，像颗凝固的红豆。这链子太像林晓雯那条了，一样的细，一样的亮，只是更旧些，链节上还沾着点黑泥。
“扔了吧，废料堆里啥破烂没有。” 路过的老工友啐了口唾沫，“前阵子还捡着只金戒指，后来才知道是假的。”
李根把链子塞进裤兜，手心的汗把它浸得更亮了。他想起林晓雯说 “你养我吗” 时，这条链子在西餐厅的灯光下晃出的光，想起她被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拉着手腕时，链子陷进皮肤的痕迹。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他进来，手里的簸箕晃了晃：“你爸今天胃口好，吃了半碗粥。” 她往李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热乎。”
李根剥开红薯皮，热气腾腾的瓤里混着几粒焦黑的炭渣。他咬了口，甜丝丝的，突然想起在深圳便利店买的烤红薯，五块钱一个，比这个小，还没这么甜。
东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李根走进去，看见父亲正拿着他的蓝布衬衫翻看，衣角的油渍被母亲用肥皂搓得发白。“这衬衫料子不错。” 父亲指着领口的标签，“留着吧，以后去县城赶集能穿。”
李根的喉咙像被红薯噎住了。他摸出兜里的银链子，放在炕桌上：“爸，你看这是啥？”
父亲戴上老花镜，拿起链子对着光看：“银的？在哪捡的？”
“砖窑厂废料堆。” 李根盯着父亲的手，“能修好不？”
“试试吧。” 父亲从抽屉里翻出工具箱，里面的小锤子和钳子都是他年轻时做木工活留下的。他捏着链子的断口，用小锤子轻轻敲打，银链在他掌心慢慢变首，像条苏醒的小蛇。
母亲端着药进来时，看见链子，突然说：“前阵子小芳来咱家，手腕上也戴着这个，说是在县城买的，十块钱一条。”
李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拿起修好的链子，链扣处还是有点歪，却能扣上了。他把链子揣回兜里，红薯的甜味突然变得发腻，像深圳那杯柠檬气泡水。
夜里躺在炕上，李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那条银链子，在月光下展开，链节上的血渍变成了暗红色。他想起在深圳时，自己总觉得林晓雯是特殊的，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彩虹糖手链，都和别人不一样。可现在看来，她的银链子，和小芳的没什么不同，都是十块钱就能买到的普通玩意儿。
第二天去砖窑厂，李根把银链子扔进了废料堆。卡车路过时，轮胎碾过链子，发出阵细碎的响声，像颗被踩碎的彩虹糖。
工头喊他去开新到的推土机。“试试？” 工头拍着他的肩膀，“这玩意儿比你那电动车好开。”
李根爬上驾驶座，方向盘比电动车把沉多了。他发动机器时，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蓝天下散开，像朵巨大的墨花。推土机的履带碾过地面，把那些碎砖烂瓦推成平地，他看着眼前的废墟在履带下消失，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东西，也跟着被推平了。
中午在工棚，李根看见报纸上的招聘启事 —— 砖窑厂招两名操作员，要求 “初中以上学历，会基本电脑操作”。他把报纸叠起来塞进兜里，摸出手机查了查，县城的电脑培训班一个月三百块，刚好够他半个月的工资。
收工时，夕阳把砖窑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根骑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路过镇上的邮政所，看见昨天那个寄包裹的女人正在取汇款单。她看见李根，笑着挥了挥手：“我男人说，深圳今天下雨了。”
李根也笑了笑，骑车继续往前走。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哗哗的响，像在唱支不成调的歌。他想起母亲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父亲修好的银链子，想起深圳的彩虹糖和玉米地的红薯，突然觉得生活就像这砖窑，把那些坚硬的、柔软的、甜蜜的、苦涩的，都烧成了同样的灰，却又在灰烬里，埋下了新的种子。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下，是条陌生短信：“我在县城的美容院，有空来坐坐？—— 小芳”
李根看着短信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兜里，用力蹬了蹬自行车。前方的路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条铺在地上的黄丝带，引着他往家的方向走。砖窑的烟还在身后飘，只是这次，他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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