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电脑培训班藏在菜市场二楼。李根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去时，鱼腥气混着韭菜的辣味从楼下漫上来，比深圳科技园的咖啡香更实在。教室里摆着十台老式台式机，主机箱嗡嗡作响，像群没睡好的蜜蜂。
“新来的？” 戴眼镜的女老师推了推镜框，指着最后一排的空位，“先练指法，把金山打字通的速度练到每分钟六十个字。”
李根坐下时，塑料椅子发出阵呻吟。键盘上的字母被磨得发亮，“F” 和 “J” 键上的凸起早就平了。他伸出手，指尖的老茧蹭过键帽，想起扛砖坯时磨出的水泡，突然觉得这黑色的键盘和砖窑的泥土有某种相似 —— 都能磨出硬茧，只是形状不同。
第一节课过得像在砖窑里烤了半天。李根的手指总不听使唤，“A” 和 “S” 键被他按得啪啪响，屏幕上的小人却总在原地打转。旁边的女生忍不住笑：“叔叔，你得看键盘盲打啊。”
李根的脸腾地红了。他比这女生大不了几岁，却被喊成 “叔叔”。他想起在深圳送单时，那些写字楼里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翻飞，像在弹钢琴。而他，连按对字母都费劲。
中午放学，李根在菜市场买了两斤韭菜。母亲说父亲想吃韭菜盒子，他拎着菜路过美容院时，玻璃门突然开了，小芳探出头：“李根？”
她穿着粉色的工作服，头发盘成个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做脸吗？” 她笑着侧身让他，“新开的优惠，男士修面只要十五块。”
李根的手猛地攥紧了韭菜，叶子被掐出绿色的汁。“不了，给我爸买韭菜。” 他往后退了半步，楼梯的台阶硌得他脚后跟疼，“听说你在学美容？”
“嗯，” 小芳的手指卷着工作服的衣角，“以后想开个小店，不用去深圳挤地铁。” 她说 “深圳” 两个字时，眼睛亮了亮，“你在深圳待了那么久，那边是不是到处都是高楼？”
李根想起鎏金时代的玻璃幕墙，想起财富中心的旋转门，想起铁皮房的破洞。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跟咱这儿差不多，就是楼高点。”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给父亲擦身。父亲的气色好了很多，看见他手里的韭菜，笑出满脸褶子：“还是家里的韭菜香，深圳的菜都带着股汽油味。”
李根蹲在灶膛前烧火，母亲在案板上切韭菜，咔嚓咔嚓的声音里，他突然说：“我报了电脑班，砖窑厂要招操作员。”
“学那玩意儿干啥？” 母亲的刀顿了顿，“你爸说砖窑厂的活儿你干得挺好，下个月就能涨工资。”
“不一样。” 李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脸发红，“能坐在屋里，不用晒太阳。”
夜里躺在床上，李根把键盘的指法图贴在墙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QWE” 三个字母在纸上泛着白。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比划着，手指的关节咔咔作响，像在掰生锈的钢筋。
电脑班的进度比想象中慢。李根每天提前一小时去，最晚一个走，午饭就啃个母亲蒸的菜窝窝。女老师说他进步快，就是太较真，错一个字母都要重来。“又不是考大学，差不多就行。”
可李根停不下来。他想起在深圳抢单时，多送一秒就可能超时；想起父亲的手术费，差一块钱都交不了；想起林晓雯说 “你养我吗”，他连说 “能” 的底气都没有。现在，他只想把这六十个字每分钟的目标达成，像完成一个必须送达的订单。
三周后的某天，李根的打字速度终于突破了六十。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 “恭喜”，突然觉得比拿到冲单王奖金还开心。他摸出手机，想给王磊发个消息，却发现号码早就被他删了。
放学时，小芳在美容院门口等他。“我请你吃凉皮吧。” 她晃了晃手里的优惠券，“隔壁新开的，加麻加辣。”
凉皮摊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小芳往碗里加醋时，李根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链子 —— 和他从废料堆捡的那条一模一样，只是更亮些。“这链子……” 他没忍住，还是问了。
“县城买的，十五块。” 小芳咬着吸管，“本来想送你条新的，谢你上次……” 她没说下去，脸红得像辣椒油。
李根想起被卡车碾过的那条链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把碗里的花生米都拨给小芳：“我不爱吃这个。”
吃完凉皮，小芳要去给顾客做护理。李根看着她走进美容院，粉色的工作服在玻璃门后晃了晃，像朵刚摘的桃花。他摸出兜里的键盘指法图，被汗水浸得发皱，突然觉得这县城的日子，像碗加了麻酱的凉皮，慢慢有了滋味。
这天晚上，李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鎏金时代的西餐厅，手指在键盘上打字，屏幕上跳出的不是字母，是林晓雯的脸。她笑着说 “你终于会用电脑了”，手腕上的银链子晃啊晃，突然断了，变成条彩虹糖手链。
他惊醒时，父亲正在咳嗽。李根爬起来倒水，看见母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做噩梦了？” 她往灶里添了把柴，“明天给你煮两个鸡蛋，压惊。”
李根没说话，只是坐在灶膛前，看着火苗舔着柴禾。他想起电脑班的女老师说，学会用电脑，以后能在网上做生意。他想起小芳说想开个美容店，想起父亲说砖窑厂的新设备需要人操作。
窗外的星星很亮，比深圳的霓虹温柔。李根摸出手机，给小芳回了条短信：“下次我请你吃韭菜盒子。”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像在深圳时那样慌张，倒像灶膛里的火苗，稳稳地烧着。
键盘上的茧还没磨出来，但李根不急。他知道，就像扛砖坯能练出硬肩，揉面团能练出巧手，这黑色的键盘，总有一天也会在他指尖变得听话。生活或许不会像深圳的霓虹那样耀眼，但灶膛里的余温，总能焐热那些曾经冰凉的回忆。
第二天去电脑班，李根特意提前了半小时。他坐在电脑前，指尖落在键盘上，这次没再犹豫。屏幕上的小人开始往前走，一步一步，不快，却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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