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把幼儿园的铁门晒得发烫。李根捏着缴费单的手指泛白，纸上的数字像条吐着信子的蛇——小宇的学费比去年涨了三成，加上兴趣班费用，正好是他半个月的工资。保安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把他额角的汗珠吹成细流，砸在单子的"舞蹈班"三个字上。
"根哥，要不先交一半？"王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还攥着没送完的外卖，"我跟园长熟，能通融。"李根把单子折成方块塞进裤兜，布料摩擦着里面的站长徽章，硌得皮肤生疼："不用，我来想办法。"他的电动车停在树荫下，车筐里的奥特曼书包歪歪扭扭，是早上小宇匆忙塞进去的。
回到肠粉店时，林晓雯正趴在吧台上算账。账本上的铅笔字被圈了又圈，"幼儿园"三个字旁边画着个哭脸。她抬头时眼底的红还没褪，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被眼泪洇成了小团："我跟张姐说了，以后下午不去店里帮忙了，小宇放学得有人接。"
蒸笼掀开的白雾裹着米香漫过来，李根突然觉得窒息。他往她手里塞了个热包子："刚出锅的，加了双蛋。"林晓雯咬了口，嘴角的弧度比哭还难看："我算过了，我省掉化妆品钱，再少买点肉，应该够......"
"说什么傻话。"李根打断她，声音硬得像块砖。他瞥见吧台上的药盒——是林晓雯的胃药，这个月己经空了两盒。二姨夫从外面进来时，手里的布包沾着水泥灰，解开露出双布鞋："给小宇做的，鞋底纳了千层底，比店里买的结实。"老人没注意到气氛不对，还在絮叨，"工地的王工说，周末能给我加个班，多挣点......"
"二姨夫您年纪大了，别熬夜。"李根接过布鞋，指尖触到里面的棉花，软得让人发酸。他转身往店外走，电动车的车把被晒得滚烫，像块烙铁。路过银行时，玻璃门上的贷款广告晃得人眼晕——"无需抵押，当天放款"，几个字红得像血。
下午的家长会，李根坐在最后一排。老师在讲台上说："现在的孩子要赢在起跑线，舞蹈、英语、编程都得学......"他盯着墙上的价目表，兴趣班费用加起来比房租还高。小宇举着画跑过来，纸上的奥特曼举着奖杯："爸爸，老师说我跳舞最棒，能去市里比赛。"
李根摸出颗糖塞进儿子嘴里，糖纸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他看见其他家长穿着体面的西装，手里的最新款手机闪着光，而自己袖口的补丁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林晓雯的微信跳出来："晚上做你爱吃的红烧肉，二姨夫带了瓶好酒。"
回到店里时，林晓雯正在炖肉。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眼，肉香混着八角的味道，把小小的店面填得满满当当。二姨夫坐在小板凳上磨剪刀，要给小宇剪头发："我年轻时在村里给人理发，手艺好着呢。"李根往老人杯里倒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的光。
饭桌上，小宇举着筷子给每个人夹肉："妈妈说多吃肉长高高，以后能保护妈妈。"林晓雯笑着摸他的头，手腕上的红绳磨得发亮，是李根去年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三根。李根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酒的辛辣突然呛得他喉咙发紧。
夜里，林晓雯的呼吸在枕边均匀起伏。李根悄悄爬起来，蹲在灶台前翻找身份证。月光透过纱窗落在煤气罐上，贴着的缴费单己经泛黄，上面的数字被圈了三个圈。他想起白天银行经理的话："利息不高，还能分期，特别适合你们这种有急事的。"
贷款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在凌晨响起，李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到厕所干呕，林晓雯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她递来的水杯里漂着片姜，是她总说的暖胃偏方。
"可能是累着了。"李根接过水杯，不敢看她的眼睛。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茬像丛乱草，鬓角不知何时冒出了根白发。林晓雯从背后抱住他，掌心贴着他的胃："要不明天歇一天？我看店就行。"他的喉结动了动，把那句"我贷了款"咽回肚子里。
第二天送完小宇，李根去站点签了加班申请。王磊拍着他的肩膀："根哥你最近怎么了？黑眼圈比熊猫还重。"他往李根手里塞了包烟，"是不是钱不够？我这儿有，你先拿去。"李根把烟推回去："没事，就是想多挣点。"
中午送单路过家童装店，橱窗里的舞蹈服闪着亮片。李根盯着标价看了半晌，推门进去时店员的目光在他的旧夹克上停留了三秒。"要这件，"他指着最小号，"再配双舞鞋。"刷卡时的短信提示音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这己经是这个月第三次透支信用卡了。
林晓雯在店里接到催费短信时，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她把刚收的零钱塞进铁盒，硬币碰撞的声响格外空洞。张姐端着盘饺子进来："给孩子们加个菜，刚包的。"她瞥见林晓雯手机上的短信，突然说，"我孙子的舞蹈服还新着呢，让小宇穿正好。"
傍晚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李根骑着电动车在雨里穿梭，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雨水灌进领口，冻得骨头缝都疼。有订单取消的提示音接连响起，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取消理由，"等不及了"三个字刺得人眼睛发酸。路过肠粉店时，看见林晓雯正举着伞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他的旧棉袄。
"怎么不穿雨衣？"她把棉袄往他身上裹，手指触到他冰凉的手，"是不是电动车坏了？我给王磊打电话......"李根抓住她的手："没事，就是雨太大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里面的担忧变成把刀，剖开他藏着的秘密。
夜里的雨敲打着窗户，像首烦躁的催眠曲。李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机屏幕亮着贷款APP的界面，利息像雨后的野草疯长。林晓雯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根，我们把兴趣班停了吧，小宇还小，不用学那么多。"
李根的呼吸顿了顿。他听见她翻身的声音，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根被压弯的扁担。"别瞎想，"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照顾好小宇就行。"黑暗中，他感觉林晓雯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哄个闹别扭的孩子。
凌晨三点，李根悄悄爬起来。电动车的电池在雨里泡坏了，他推着车往维修点走，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修电池的老张打着哈欠开门："根哥，这电池得换了，修不好。"李根摸出钱包，里面的钱只够换个二手电池。
换好电池往回走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李根路过早市，看见有老人在卖自家种的青菜，五块钱一把。他蹲下来挑了两把，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转头看见二姨夫背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捡来的塑料瓶："我睡不着，出来捡点废品，能换点钱......"
李根的喉咙像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他接过老人手里的蛇皮袋，沉甸甸的，勒得手心发红。"二姨夫您回去，"他把袋瓶罐扔进回收站，"以后这事我来。"老人的眼睛红了红："我知道你难，咱爷俩一起扛......"
回到店里时，林晓雯正在揉面。米浆在石磨里转得缓慢，她的肩膀随着动作微微耸动，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李根走过去接过磨柄，掌心的温度透过木头传过去。"我去给小宇买舞蹈服了，"他轻声说，"明天就能穿。"
林晓雯的手顿了顿，米浆溅在磨盘上，像滴没忍住的泪。"根，"她的声音很轻，"我们把店转了吧，回老家也能过日子。"李根的手猛地收紧，磨柄的木头硌得手心生疼："说什么傻话，小宇还要在深圳上学呢。"
雨停后的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吧台上的舞蹈服上，亮片闪着细碎的光。小宇穿着新衣服转圈时，李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林晓雯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多吃点，看你瘦的。"二姨夫喝着酒，哼起了老家的小调，调子有些悲凉，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打烊时，李根锁卷帘门的手顿了顿。门把手上挂着个信封，是张姐塞进来的，里面的钱用红绳捆着，还夹着张纸条："别硬扛，有事吱声。"林晓雯把钱塞回李根手里："明天还给张姐，咱的日子能过。"李根捏着信封，纸的粗糙蹭着掌心，像块磨人的砂纸。
深夜的出租屋，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李根躺在床上，听着林晓雯在梦里说的话："别贷了，我们回家......"他悄悄爬起来，打开手机删除了所有贷款APP。窗外的星星很亮，像老家晒谷场上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却总能照亮回家的路。
第二天清晨，李根去站点辞了职。王磊瞪着眼睛："你疯了？站长的位置马上就是你的了！"李根往他手里塞了串钥匙："这是我攒的钱，你先拿着。"他的电动车筐里放着个纸箱，装着这些年得的奖状和奖杯，"我去开网约车，时间自由，能帮晓雯看店。"
林晓雯在店里接到李根电话时，正在给小宇缝舞蹈服的亮片。"我在幼儿园门口，"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老师说小宇的舞蹈跳得最好，不用穿那么贵的衣服也能拿奖。"林晓雯的手指顿了顿，线穿过亮片的瞬间，她突然笑了——原来幸福从来不是亮片和奖杯，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把压弯的车把重新扶首。
肠粉店的铃铛响起来时，李根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阳光。他往吧台上放了束向日葵，是早市买的，带着露水的清香。"我问过了，"他笑着说，"张姐的孙子愿意教小宇跳舞，不用交学费。"林晓雯的眼泪掉在向日葵上，花瓣颤了颤，像个终于舒展开的拥抱。
二姨夫扛着工具箱进来时，手里的布包鼓鼓囊囊。"我跟工地的老板说了，"他解开布包，露出套崭新的修车工具，"以后咱店门口修电动车，能挣点零花钱。"小宇穿着张姐孙子的旧舞蹈服跑进来，转圈时的衣角扫过李根的膝盖，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傍晚的夕阳把肠粉店染成了金色。李根在门口修电动车，林晓雯在吧台后蒸肠粉，二姨夫给客人递着热汤，小宇在空地上练习舞蹈动作。穿西装的白领举着手机拍视频："家人们看，这就是深圳最真实的生活，有眼泪，有欢笑，有压不垮的脊梁......"
打烊时，李根牵着林晓雯的手往家走。小宇骑在他的肩膀上，手里的奥特曼举向天空，像在给星星讲故事。二姨夫背着工具箱跟在后面，脚步比平时轻快。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坚韧的绳子，一头系着过去的艰难，一头牵着未来的希望。
电动车的车把在路灯下泛着光，虽然还有道细微的弯痕，却稳稳地指向家的方向。李根知道，生活或许永远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轻松，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手里的温度还在，那些压弯的车把，总能被慢慢扶首，带着他们，在这烟火人间里，稳稳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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