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李根把网约车的座椅调得更首些。副驾的脚垫还沾着昨晚的泥点，是送醉酒乘客时蹭的。手机导航提示前方三公里有预约单，他打了把方向盘，雨刷器左右摆动，把玻璃上的水汽扫成扇形的雾。
肠粉店的卷帘门透着暖黄的光，像只半睁的眼睛。林晓雯应该在蒸第一笼肠粉，米浆桶转动的嗡鸣混着雨声，顺着车窗缝钻进来，挠得人心头发痒。李根摸出手机发微信：“雨大，别让二姨夫去工地了，店里缺人手。”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雨刷器正好停在最高点，能看见巷口那棵玉兰树的枝桠，像双张开的手。
五点十五分，预约单的乘客在小区门口撑着伞等。穿西装的男人拉开车门，一股古龙水味涌进来：“去科技园，麻烦快点，晨会要迟到了。”李根点头发动车子，后视镜里，肠粉店的灯光越来越小，最终被雨幕吞掉。男人突然说：“你这车里有股米香，像我妈蒸的肠粉。”
李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顿了顿：“我对象开肠粉店的，就在巷口。”男人笑了：“改天去尝尝，我妈总说深圳的早餐没家里的味道。”雨刷器又开始摆动，把男人的侧脸切成明暗交错的块，像幅没干透的画。
送完这单，李根绕路去了批发市场。雨里的菜摊支着塑料布，摊主们的吆喝声裹着水汽：“新鲜的青菜，五块两把！”他挑了捆上海青，是林晓雯爱吃的，又拎了袋土鸡蛋——小宇最近总说头晕，医生说要多吃蛋。摊主往他袋里塞了把香菜：“算送的，给你对象调肠粉。”
肠粉店的门没锁，李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林晓雯趴在吧台上打盹，胳膊下压着今天的进货单，铅笔在“大米二十斤”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二姨夫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正给小宇的书包缝带子，老人的眼镜滑到鼻尖，线头在指尖绕成了团。
“怎么来了？”林晓雯惊醒时，睫毛上还挂着困意，“不是说上午单子多吗？”李根把青菜往盆里放：“顺路，给你带了新鲜的。”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那里有道新的烫伤，是蒸肠粉时被蒸汽烫的，“怎么不小心点？”
“没事，”林晓雯往他手里塞了杯热豆浆，“二姨夫说你昨晚没睡好，给你加了两颗红枣。”二姨夫把缝好的书包往他怀里塞：“你看这针脚，比买的结实。”老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线绒，是小宇书包上的卡通图案褪的色。
六点刚过，骑手们的电动车在雨里排成队。王磊举着手机拍视频，镜头里的林晓雯正往餐盒里放肠粉：“家人们看，这就是我嫂子的手艺，雨天加量不加价！”李根倚在车门上看，雨珠顺着帽檐往下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把林晓雯的笑脸晕成了团光。
小宇背着书包跑出来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二姨夫做的布鞋。“叔叔，我今天带了伞！”孩子举着把小黄伞，伞骨歪了根，是昨天在幼儿园捡的，“老师说我能自己回家，不用妈妈接。”李根蹲下来帮他把裤脚放下：“雨大，还是让妈妈接。”
“我能帮妈妈看店，”小宇的手指在伞柄上划着，“给客人递纸巾，还会数钱呢。”林晓雯在后面笑着擦手：“这孩子昨天算错账，多找了客人五块，回来哭了半宿。”李根往孩子兜里塞了颗糖：“错了就改，比叔叔强，我小时候总被先生罚站。”
送完小宇去幼儿园，李根的手机接到新单。乘客是位抱着婴儿的妈妈，孩子在襁褓里哭，声音像只小猫。“麻烦快点，孩子发烧了。”女人的声音发颤，指甲掐着包带。李根把空调调暖些：“坐稳了，我尽量快点。”后视镜里，女人正给孩子喂药，动作慌乱得像只惊鸟。
医院门口，女人要多付车费，李根摆手拒绝：“给孩子买点退烧药吧。”女人突然从包里掏出个苹果：“自家种的，甜。”苹果上还带着牙印，是孩子啃的。李根接过来，果皮上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像块小小的暖炉。
上午的雨没停，订单却少了大半。李根把车停在科技园附近的避雨棚，啃着林晓雯早上塞的米糕。米糕里的桂花味混着雨水的腥，在舌尖漫成淡淡的甜。手机响了，是二姨夫打来的：“根，店里的蒸笼坏了，你能回来修修不？”
赶回肠粉店时，林晓雯正用炒菜锅蒸肠粉，米浆溢得灶台上到处都是。“张姐说这锅受热不均，”她的鼻尖沾着面粉，“蒸出来的肠粉一半生一半糊。”李根蹲下来检查蒸笼，发现是篦子断了根筋：“我去五金店买根铁丝，能修好。”
二姨夫举着根铁丝进来，铁丝弯成了U形：“工地捡的，比买的结实。”老人的手在雨里冻得发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李根接过铁丝，突然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纱布——是昨天搬砖时被划伤的。“怎么不早说？”他往老人手里塞了包创可贴，“这几天别去工地了。”
“没事，”二姨夫往铁丝上缠胶带，“这点伤算啥，当年在村里盖房，从房顶上摔下来都没哼过。”林晓雯端来碗热汤：“您先暖暖手，铁丝我来缠。”她的手指在铁丝上绕圈，动作比李根熟练，是常年揉面练的巧劲。
修好蒸笼时，雨势渐小。李根刚要开车走，林晓雯追出来往他包里塞了个保温桶：“排骨汤，放了枸杞，你中午喝。”桶底贴着张便签，是小宇写的：“爸爸开车小心，我会乖乖的。”字迹歪歪扭扭，“爸”字的撇拉得特别长，像条扯不断的线。
中午的订单多在写字楼。李根停在张记快炒店门口，张姐正往他车里塞盒饭：“晓雯让给你带的，加了排骨。”她压低声音，“我看晓雯的胃药空了，给她买了新的，放你副驾了。”李根的喉咙发紧：“又让您破费。”张姐摆手：“一家人说啥两家话。”
下午送单到医院，正好遇见早上那位妈妈。孩子在怀里睡着了，额头贴着退热贴。“多亏你送得快，”女人往他手里塞了袋饼干，“孩子退了烧。”李根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婴儿身上，突然想起小宇小时候，林晓雯抱着他在雨里拦车，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
西点半，李根提前收车去幼儿园。小宇正站在走廊里背诗，声音比平时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老师说孩子中午没吃饭，说要省着给妈妈买肠粉。李根蹲下来抱他，孩子的眼泪蹭在他衬衫上，热乎乎的：“我不饿，叔叔。”
“叔叔带你去吃汉堡，”李根把他抱起来，“加双份牛肉的。”小宇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是不是很贵？妈妈说要省钱给我交学费。”李根往他嘴里塞了块饼干：“叔叔今天挣得多，够买十个汉堡。”
回到肠粉店时，林晓雯正在收摊。二姨夫把蒸笼摞起来，发出“砰砰”的声响，像在敲着归家的鼓。雨停了，夕阳把云染成橘子色，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今天卖了三百二，”林晓雯把钱塞进铁盒，“比昨天多五十。”
李根把汉堡往吧台上放：“给小宇买的，趁热吃。”林晓雯的手指在汉堡盒上顿了顿：“又乱花钱。”二姨夫笑着掰开汉堡：“让孩子吃，长身体呢。”老人的牙口不好，却把牛肉片往小宇嘴里塞，“多吃点，明天有力气给爷爷捶背。”
夜里的出租屋，雨又开始下。李根坐在床边给电动车充电，林晓雯在灯下缝补他的衬衫，线头在破洞上绕成小小的花。“今天张姐说，”她的声音很轻，“想把隔壁的铺子租给我们，不用交房租，年底分点利润就行。”
李根的手指顿了顿：“她是可怜我们。”林晓雯把衬衫往他身上比了比：“不是可怜，是心疼。就像你心疼我，我心疼你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那里有道修蒸笼时被划伤的口子，“明天我去买碘伏，别感染了。”
二姨夫在折叠床上打着呼噜，像头满足的老黄牛。小宇趴在枕头上，手里攥着吃剩的汉堡纸，嘴角还沾着番茄酱。李根摸了摸孩子的头，头发里的雨珠己经干了，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是林晓雯买的儿童款，草莓味的。
雨刷器在梦里左右摆动，把玻璃上的水汽扫成透明的路。李根看见年轻时的林晓雯，抱着纸箱在雨里走，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他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惊醒时，林晓雯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着，像在哄个闹别扭的孩子。
“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我给你倒杯热水。”李根抓住她的手：“没什么，梦见小宇长大了，比我还高。”林晓雯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会的，这孩子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窗台上的绿萝。叶子上的水珠滚下来，砸在花盆里，发出“嗒”的轻响，像块秒表在走。李根想起白天那位妈妈的话，想起小宇啃汉堡时满足的样子，突然觉得，所谓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场接一场的雨，一阵接一阵的风，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就能把每个清晨都走成晴天。
第二天清晨，李根把车停在肠粉店门口。林晓雯正往车上放刚蒸好的肠粉，是给附近写字楼送的早餐。“张姐说要跟我们合伙，”她的手指在塑料袋上打着结，“她出铺子，我们出手艺，挣了钱平分。”李根帮她把最后一袋肠粉放好：“你觉得行就干。”
小宇背着书包跑出来，手里举着张奖状：“叔叔你看，我数学考了一百分！”奖状的边角卷着，是孩子反复翻看的痕迹。林晓雯笑着擦手：“这孩子昨天熬夜做算术题，说要给你个惊喜。”李根蹲下来抱他，孩子的笑声在晨光里晃荡，像串会唱歌的珍珠。
阳光透过湿漉漉的树叶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李根看着林晓雯的侧脸，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水汽，像落了层碎钻。二姨夫背着工具箱从外面进来，老人的布鞋在湿漉漉的地上踩出浅浅的印，像串歪歪扭扭的诗。
“我去工地了，”老人往李根手里塞了个苹果，“张工说今天能结工资，给小宇买本新算术册。”李根往他兜里塞了把伞：“下午可能还下雨，别淋着。”老人的眼睛亮了亮，转身时脚步比平时轻快，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网约车的引擎发动时，林晓雯突然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保温杯：“泡了姜茶，驱寒。”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那里的伤口己经结痂，像片小小的铠甲。“晚上早点回来，”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给你做红烧肉。”
李根点头发动车子，后视镜里，肠粉店的招牌在晨光里闪着光。雨刷器停在最底端，能看见巷口的玉兰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像群刚破壳的鸟。他知道，生活或许永远不会像期待中那样平坦，但只要这扇透着暖光的卷帘门还在，只要后视镜里的身影还在，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导航提示前方右转，李根打了把方向盘。阳光穿过云层，在车顶上镀了层金。他摸出手机发微信：“晚上多做点饭，二姨夫也来。”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雨刷器轻轻晃了下，把玻璃上的最后一滴水珠扫落，露出片干干净净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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