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李根蜷缩在网约车后座，指尖在贷款APP的"确认借款"按钮上悬了三分钟。屏幕蓝光映着他眼下的乌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催款短信在通知栏里堆成了山，最新一条来自昨天："逾期将影响征信，后果自负。"
车窗外的肠粉店还亮着灯，林晓雯应该在磨米浆，石磨转动的嗡鸣顺着夜风飘过来，裹着桂花的甜香。李根咬咬牙按下确认键，到账提示音弹出的瞬间，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怕吵醒后座假寐的自己，更怕惊扰了那盏暖黄的灯。
五点的肠粉店，林晓雯正往蒸盘上浇米浆。她的袖口沾着面粉，是新换的围裙，蓝色的，上面印着小宇画的奥特曼。"今天的米特别好，"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张姐说比上次的香，让我多蒸两笼。"李根接过她手里的勺子，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怎么不多穿点？"
"忙起来就热了。"林晓雯往他嘴里塞了块米糕，是二姨夫凌晨蒸的，"你昨晚没回来？车坏在外面了？"李根的喉咙动了动："接了个长途单，在车里眯了会儿。"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吧台上的计算器，屏幕还亮着，显示着"358"——昨天的营业额。
二姨夫背着工具箱进来时，鞋上沾着霜。老人把个布包往吧台上放，解开露出双棉袜："给你做的，里面絮了羊毛，比店里买的暖和。"他没注意到李根紧攥的拳头，还在絮叨，"工地的王工说，这个月能多发两百奖金，给小宇买本新字帖。"
李根接过棉袜，指尖触到里面的羊毛，软得让人发酸。他转身去倒热水，杯底的水垢晃成模糊的圈——像那些越滚越大的贷款数字。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新的催款短信，他按灭屏幕时，林晓雯正往保温桶里装肠粉，侧脸在晨光里柔和得像块玉。
七点送小宇去幼儿园，孩子举着张奖状跑过来："叔叔你看，我得了'算术小能手'！"奖状边角卷着，显然被反复过。"老师说我算得比计算器还快，"小宇拽着他的衣角，"晚上能给我买个奥特曼吗？就差最后一个了。"
李根蹲下来帮他理书包带，指尖触到孩子领口的汗渍："当然能，等叔叔晚上收工。"他的手机在裤兜发烫，刚借的三千块到账了，扣除手续费只剩两千七——够买十个奥特曼，却填不满贷款的窟窿。
白天的网约车订单像散沙。李根把车停在科技园附近，看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油腻得打了结。催款电话又打来了，他盯着屏幕首到自动挂断，听筒里的忙音像根针，扎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中午在快炒店扒饭，张姐端来碗排骨汤："给晓雯带的，她胃不好。"她往李根碗里夹了块排骨，"你最近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跑车太累？要不回站点吧，王磊总念叨你。"李根扒着饭摇头："没事，跑车自由。"
汤碗里的排骨浮上来，像块小小的礁石。他想起昨天在贷款APP上看到的利息——日息千分之五，借一万块，一天要还五块。计算器在脑子里飞速运转，肠粉店每天赚三百，不够还一天的利息。
下午接了个去郊区的单，乘客是对吵架的情侣。女孩哭着说："你连房租都交不起，还想娶我？"男孩的声音发闷："我在努力了......"李根把音乐调大些，后视镜里，自己的影子和那对情侣重叠在一起，像幅荒诞的漫画。
返程时路过废品站，二姨夫正蹲在地上分类塑料瓶。老人的手指冻得发红，却数得认真，嘴里念念有词："这个一毛，那个两毛......"李根停车下去帮忙，蛇皮袋勒得手心生疼："二姨夫您回去，我来。"老人却把他往车上推："你跑车挣钱要紧，我这是瞎忙活。"
五点半的幼儿园门口，小宇举着幅画等他。画上的三个人手拉手站在阳光下，李根的口袋里露出个奥特曼的头。"老师说这叫全家福，"孩子仰着脖子，"叔叔什么时候跟妈妈结婚？我想让你当爸爸。"李根的喉咙发紧，摸出奥特曼塞进他手里："快了，等叔叔......"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回到店里，林晓雯正在算账单。她把零钱塞进铁盒，硬币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今天卖了西百二，比昨天多。"她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飞快，"再攒两个月，就能给小宇报编程班了，老师说那个将来有用。"
李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编程班的费用他问过，比舞蹈班贵三倍。他往吧台上放了袋橘子："张姐给的，甜。"林晓雯拿起一个剥开，橘瓣上的汁水溅在计算器上，晕开了"420"的最后一个零。
夜里的出租屋，林晓雯己经睡熟。李根坐在地板上翻手机，贷款APP的图标像排红色的惊叹号。他点开新下载的平台，填写信息时，手指抖得连验证码都输错了。通过审核的提示弹出时，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林晓雯的脸上，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只受惊的蝶。
二姨夫的鼾声从折叠床那边传来，老人的手搭在肚子上，握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白天捡的易拉罐拉环，说要攒着给小宇做个玩具。李根摸出烟盒，空的，他捏扁烟盒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响，像根被折断的稻草。
凌晨一点，李根悄悄下楼。网约车的方向盘冰得像块铁，他发动车子时，仪表盘上的里程数正好跳到"10000"。开了半年车，跑了一万公里，却像在原地打转。路过24小时便利店，他买了包最便宜的烟，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抖得像条虫子。
烟抽到第三根时，手机接到催款电话。这次他接了，对方的声音像砂纸："再不还钱就联系你家人！"李根捏着烟的手指泛白："再宽限几天，一定还。"对方冷笑："上次你也这么说，别逼我们上门。"
挂了电话，李根把脸埋在方向盘上。车窗外的肠粉店静悄悄的，卷帘门上的"根雯肠粉"西个字在路灯下泛着光。他想起第一次带林晓雯来这里，她站在空荡的店里说："以后我们就在这儿扎根。"那时的风里有玉兰花香，不像现在，只有尼古丁的苦。
第二天清晨，林晓雯发现李根的衬衫上有烟味。她没问，只是往他口袋里塞了包薄荷糖："张姐说抽烟伤胃，你胃不好。"李根捏着糖纸，薄荷的清凉从指尖漫上来，却压不住喉咙里的涩。二姨夫举着张招聘启事进来："工地招夜班看守，给双倍工资，我去试试。"
"您年纪大了，熬不了夜。"李根把启事夺过来揉成团，"我去。"林晓雯的手顿了顿，米浆溅在磨盘上："你跑车己经够累了，别折腾。"李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多挣点是点，给小宇攒学费。"
白天跑车时，李根总走神。送单到写字楼，差点追尾前面的车。乘客骂骂咧咧地下车，他没还嘴，只是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胡茬青了半圈，眼里的红血丝像张网。手机又有新的贷款到账，他转出去还了旧债，余额只剩三位数，像个嘲讽的笑脸。
下午接小宇时，孩子举着颗星星贴纸："老师奖我的，说我帮同学系鞋带。"他突然凑到李根耳边："妈妈今天哭了，说你的车好像要被收走了。"李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砸中："别瞎想，妈妈是眼睛进沙子了。"
回到店里，林晓雯正在擦玻璃。她的动作很慢，抹布在玻璃上画着圈，像在擦掉什么痕迹。"张姐说，"她的声音很轻，"可以把她的老房子抵押了，先把你的贷款还上。"李根的声音硬得像块砖："说什么傻话！那是张姐的养老房。"
"可你的车......"林晓雯转过身，眼里的红像浸了水的布，"我昨天看见有人在你车上贴催收单，还拍了照。"李根的喉咙像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他看见吧台上的橘子还剩最后一个，被小宇剥了皮，摆成朵花的样子。
二姨夫从外面进来，手里的布包鼓鼓囊囊。老人解开包，露出堆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二十："这是我攒的废品钱，还有工地预支的工资，一共三千二，你先拿去还......"李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零钱上，溅起细小的灰。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不该瞒着你们，不该......"林晓雯走过来抱住他，她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在哄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小宇举着那朵橘子花跑过来，插在李根的口袋里："叔叔不哭，老师说哭了就不勇敢了。"
夜里的雨敲打着窗户，像首迟来的歌。李根躺在林晓雯身边，听着她在梦里说的话："我们回老家，种点菜，养几只鸡......"他悄悄爬起来，把手机里的贷款APP全删了。窗外的月光很亮，照亮了窗台上的绿萝，新抽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小小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李根把车开到了二手车行。老板验车时说："车况不错，就是有点旧，最多给你五万。"李根点头："行。"拿钱的瞬间，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松快得像卸下了千斤担。路过早餐摊，他买了三根油条，是林晓雯爱吃的那种，刚出锅的，烫得能攥出水。
肠粉店的卷帘门拉开时，林晓雯正往蒸盘上浇米浆。阳光落在她身上，像层金色的纱。"我把车卖了，"李根把油条往吧台上放，"够还大部分贷款，剩下的咱慢慢挣。"林晓雯的手顿了顿，米浆在蒸盘上漫成温柔的河："我就知道，你总有办法的。"
小宇举着奥特曼跑过来，在李根脸上亲了口："以后我用走路去幼儿园，还能帮妈妈送肠粉。"二姨夫往李根手里塞了杯热豆浆："趁热喝，喝完咱去站点找王磊，他说还缺个站长助理。"
李根喝着豆浆，热流从喉咙淌到胃里，熨帖得像个拥抱。他看着玻璃上的倒影，自己的脸和林晓雯的叠在一起，小宇的头靠在他们中间，二姨夫的身影在后面，像棵老槐树。计算器还放在吧台上，屏幕暗着，像个终于闭上嘴的叹息。
阳光越升越高，照在"根雯肠粉"的招牌上，每个字都亮得像颗星。李根接过林晓雯手里的勺子，往蒸盘上浇米浆的动作稳得像座山。石磨转动的嗡鸣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米浆沸腾的声响，像台重新上弦的钟，在晨光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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