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露水凝在肠粉店的玻璃上，李根用袖口擦出片透明的圆。林晓雯正在灶台前弯腰添柴，蓝布围裙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米糠，像只展翅的蝶。他摸出手机，贷款APP的拒绝界面还亮着——"综合评分不足"几个字，比灶膛里的火星更灼人。
"发什么愣？"林晓雯端着刚蒸好的肠粉转身，蒸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张姐说今天要多蒸两笼，写字楼的王总订了团体餐。"李根接过肠粉的手微微发颤，瓷盘的热度烫得掌心生疼，却不及手机里那条催款短信的万分之一——"今日不还，将上门催收"。
二姨夫背着废品袋进来时，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老人把几枚硬币塞进小宇手里："去买糖吃，爷爷今天卖了个好价钱。"孩子举着硬币跑出去，塑料凉鞋的"啪嗒"声在巷子里荡开，像串被拉断的珠子。李根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后颈的皱纹里还沾着灰，突然想起破产清算表上的"家庭负债"栏，笔尖悬了半天没能落下。
上午去政务服务中心的路上，李根绕了远路。经过曾经的网约车停靠点，几个司机正在闲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旧夹克的领子竖得更高。玻璃门映出他的脸，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胡茬子扎得像片荒草——这是他连续第三个失眠的清晨，枕头套上的泪渍比豆浆还浓。
取号机吐出的纸条上印着"250"，红色的数字刺得人眼睛发酸。等待区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有人对着手机哭诉，有人把破产申请书攥得变了形。李根摸出藏在内衬的材料，房产证的复印件边角己经磨白——那是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上个月偷偷挂在中介网上，至今没人问津。
叫号声响起时，他的膝盖像生了锈。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接过材料，指甲在"债权人信息"栏敲了敲："这些贷款公司的利息远超法定上限，其实可以......"李根打断她："我只想尽快了结，别影响家人。"工作人员抬头看他，目光在他磨破的袖口停留了两秒，没再说话。
走出政务大厅，阳光把影子压得很短。李根蹲在台阶上抽烟，烟丝呛得喉咙发紧。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晓雯发来的视频：小宇举着满分试卷在肠粉店门口转圈，二姨夫举着手机拍摄，镜头摇摇晃晃地扫过吧台上的绿萝，新抽的嫩芽在风里轻颤。
他掐灭烟头回电话，声音刻意提得很高："刚接了个大单，在关外呢，中午不回去吃饭。"林晓雯的笑声顺着听筒淌过来："给你留了排骨，晚上回来热给你吃。"李根"嗯"了一声，迅速挂断电话，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哭出来。
下午去中介公司解约时，经理的语气像淬了冰："房子降价十万都没人要，你这时候解约，定金可退不了。"李根盯着墙上的房价走势图，红色的折线像条下山的蛇："不退就不退，我只要尽快撤下来。"他怕林晓雯哪天逛街路过，看见那张印着自家地址的售房海报。
路过幼儿园，李根躲在香樟树后。小宇正和同学玩跳房子，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闪着光——是他用最后一笔网约车收入买的，孩子宝贝得睡觉都抱在怀里。老师摸着小宇的头说了句什么，孩子突然指向肠粉店的方向，笑得露出两颗新换的门牙。李根捂住嘴转身就走，皮鞋碾过落叶的声响，像块石头砸进井里。
回到店里时，林晓雯正在给蒸笼换纱布。米浆的甜香裹着她的发香漫过来，李根突然觉得窒息。"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抬头时眼里的光，比柜台里的硬币还亮，"王总说咱的肠粉比别家的香，要长期订呢。"
他接过纱布的手抖了抖，线头缠在指节上解不开。二姨夫端着刚熬的绿豆汤过来："快喝，解解暑，下午我去工地帮你问了，还缺个看料的，轻松......"李根把汤碗往桌上一放，瓷碗碰撞的脆响惊得小宇抬起头。
"不用了二姨夫，"他的声音硬得像块砖，"我找到新活了，在物流公司开车，工资比跑车高。"林晓雯往他碗里舀了勺绿豆："别太累，钱够用就行。"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那里有道昨天拆快递时被划伤的口子，还没来得及贴创可贴。
夜里的出租屋，李根躺在外侧的床沿，离林晓雯的距离能再塞下一个人。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脸上，睫毛的影子像片温柔的网。他数着她的呼吸声，在心里默背破产清算的流程：申报、核查、债权人会议......每个词都像根针，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凌晨三点，他悄悄爬起来翻找存折。铁盒压在米缸底下，钥匙是小宇的奥特曼挂件——林晓雯总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存折上的数字停留在"568.32"，是这个月肠粉店的净利润，够交三天的房租，却不够还贷款公司的最低还款额。
二姨夫的咳嗽声从折叠床传来，老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又梦到了老家的麦场。李根把存折塞回铁盒，指尖触到盒底的硬物——是枚银戒指，去年给林晓雯买的，她总说干活碍事，偷偷收在这里。月光在戒指上流转，像圈未干的泪痕。
清晨的肠粉店飘着桂花糖糕的香。林晓雯把糖糕往李根包里塞："给物流公司的同事尝尝，刚出锅的。"小宇举着张画跑过来，纸上的卡车司机戴着奥特曼面具："爸爸去开车要注意安全，这是护身符。"李根蹲下来抱他，孩子的下巴磕在他肩上，像颗温暖的石子。
去物流公司报道的路上，李根把车开得很慢。路过破产管理局的牌子时，他猛地打了把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后视镜里，肠粉店的招牌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个模糊的光斑，像颗即将熄灭的星。
办公室的铁皮柜泛着冷光，组长把件印着编号的工装扔给他："603，你的新工号。"李根接过衣服，布料粗糙得像砂纸，号码牌在阳光下晃悠，像块小小的墓碑。窗外的货车轰隆隆驶过，震得窗玻璃发颤，他突然想起林晓雯蒸肠粉时的蒸汽，也是这样白茫茫的，却带着甜香。
中午的工作餐是白菜炖粉条，李根扒着饭，味同嚼蜡。同事拍着他的肩膀："听说你以前是老板？怎么跑来干这个？"他的筷子顿了顿："想踏实点。"白菜叶在碗里打转，像艘找不到岸的船。手机在裤兜震动，是林晓雯发来的照片：二姨夫正在给绿萝换盆，老人的手颤巍巍的，土撒了一地。
傍晚的夕阳把仓库染成橘红色。李根扛着货物经过磅秤，指针晃到"80kg"时停住——这三个月他瘦了十五斤，皮带的孔又多打了两个。组长在远处喊："603，加个班，这趟活给双倍工资。"他点头的瞬间，手机从口袋滑落，屏保上的全家福摔在水泥地上，林晓雯的笑脸裂成了蛛网。
回到出租屋时，林晓雯正趴在吧台上算账。计算器的屏幕亮着，显示着"452.7"，是今天的营业额。她抬头时眼里的红还没褪，大概又偷偷哭过："物流公司的活累不累？我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李根把工装往洗衣机里塞："不累，比跑车轻松。"
二姨夫端着碗热汤出来，葱花浮在表面，像片小小的云："给你炖的排骨汤，放了枸杞，补补身子。"老人的手指在碗沿画着圈，"今天张姐来说，想把她的老房子过户给小宇，说......"李根打断他："二姨夫，咱不欠别人的。"
小宇从里屋跑出来，举着颗糖："叔叔你看，这是老师奖的，说我作业写得好。"他突然凑近李根的耳朵："妈妈昨晚在偷偷哭，说你的手机打不通。"李根往孩子嘴里塞了块排骨："叔叔手机没电了，以后天天给你们打电话。"
夜里的月光淌过窗台，在地板上织成银纱。李根躺在林晓雯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像条安静的河。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破产裁定书，纸页的边角己经被汗水浸透。窗外的绿萝沙沙作响，大概又抽出了新的嫩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生长。
第二天清晨，李根被糖糕的香气唤醒。林晓雯坐在床沿，手里拿着那件工装："我给你缝了个内兜，放手机不容易掉。"她的指尖在针脚处，"物流公司的活要是太累，咱就不干了，肠粉店挣的够花。"李根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桂花的甜香混着泪水的咸，在空气里酿成微苦的蜜。
阳光爬上工装上的编号"603"，李根突然觉得，这串数字也没那么刺眼。就像肠粉店每天的营业额，不多，却够买米买面；就像二姨夫捡的废品，零碎，却能凑成小宇的学费；就像林晓雯缝的针脚，细密，却能把破了的日子，重新织成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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