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肠粉店，米浆在石磨里转得有气无力。李根站在灶台前，工装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把半张脸埋在立领里。林晓雯蹲在旁边添柴，火光在她脸上跳，映出眼角新添的细纹——是昨晚钉纽扣到凌晨熬出来的。
“今天降温，”她往他手里塞了副手套，是用旧毛线织的，指尖磨出了洞，“跑外卖别贪快，路上滑。”李根“嗯”了一声，接过手套往兜里揣，指尖触到硬纸壳——是昨天从网吧顺的纸巾盒，他没扔，此刻硌在掌心，像块没化的冰。
二姨夫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个铝制饭盒：“给你装了俩馒头，夹了咸菜。”老人的手指在饭盒上敲了敲，“别跟晓雯似的，总忘了吃饭。”李根接过饭盒，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他突然不敢看老人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担忧。
小宇还趴在折叠床上做梦，口水把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圆。李根弯腰帮他掖了掖被角，孩子的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嘟囔着“奥特曼”。他僵了两秒，轻轻挣开，转身往门口走。林晓雯跟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中午回不来就说一声，我给你留饭。”
“知道。”李根的声音闷在立领里，没回头。电动车的引擎发动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林晓雯还站在那里，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面褪色的旗。
电动车没往外卖站点拐，而是顺着巷口的斜坡往下走。清晨的风卷着早餐摊的油烟味扑过来，李根把车速放慢，看着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跑过，看着环卫工挥舞着扫帚，看着早点铺的蒸汽白茫茫地腾起——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此刻却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他在第三个路口右转，停在一栋灰扑扑的居民楼下。网吧的卷闸门拉到一半，露出“极速先锋”西个褪色的红字。老板趴在吧台后打盹，胳膊下压着本破旧的杂志。李根弯腰钻进去，烟味、泡面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像团发馊的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
“老位置。”他往吧台上放了十块钱，声音压得很低。老板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最里面的角落：“昨晚没人占。”
那个位置靠着墙，有个破沙发，能看见门口的动静。李根把电动车钥匙往桌肚里塞，脱下工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外套上还沾着肠粉的米香，是林晓雯早上帮他熨过的。他坐下时，沙发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开机界面跳出来时，他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桌面上的游戏图标是“英雄联盟”，还是去年跟王磊他们玩过几次的。鼠标指针在图标上悬了很久，最终点开了浏览器，输入“深圳 外卖 招聘”。
页面跳出来一堆信息，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晃过物流公司仓库的场景——老王他们的笑，工头侄子的痞气，那些像淬了毒的话：“靠女人吃饭”“窝囊废”“摇钱树”……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发疼。
旁边机位的少年正戴着耳机打游戏，嘴里喊着“上啊”“怂包”，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李根摸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点烟时，打火机“啪”地窜出火苗，他盯着那点橘红，突然想起林晓雯的眼睛——昨天她问他“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他没敢看她的眼睛，只说“没有，累了”。
烟灰掉在裤子上，他慌忙去掸。裤子是去年买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林晓雯前几天用补丁布缝了朵小雏菊，说“这样好看”。他摸着那朵歪歪扭扭的雏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苦都藏起来，把仅有的甜递给他，可他呢？他连面对几句闲言碎语的勇气都没有。
上午十点，网吧里渐渐热闹起来。穿睡衣的男人端着泡面走过，染着绿头发的女孩对着麦克风撒娇，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像密集的雨点。李根点开一个电影，是部老片子，讲的是农民工在城里打拼的故事。看到主角被工头克扣工资，蹲在桥头哭，他的眼睛也跟着发烫。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晓雯发来的微信：“小宇说想你了，中午能回来吗？”他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回了句“订单多，回不来”。发送成功的瞬间，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裤兜。
吧台上的时钟指向十二点，老板喊着“盒饭十块一份”。李根摸出二姨夫给的饭盒，打开——两个白面馒头，夹着咸菜，咸菜里的小米辣是林晓雯腌的，辣得很正。他咬了一口，馒头干得噎人，就着网吧免费的凉白开往下咽，吃到第二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馒头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妈妈总把馒头掰开放点咸菜，说“这样吃着香”。那时他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咸菜馒头。后来到了深圳，吃过海鲜，吃过牛排，却总惦记那口咸香。林晓雯知道了，就学着腌咸菜，说“咱以后不总吃这个，偶尔尝尝念想”。
可现在，他躲在网吧里，啃着她做的咸菜馒头，骗她说在跑外卖。这口念想，突然变得又苦又涩。
下午两点，旁边的少年接了个电话，对着听筒喊“妈我在上课呢”，挂了电话继续打游戏。李根看着他，突然觉得可笑——原来逃避的不止他一个。作者“肆叁M”推荐阅读《为了追女仔，做了外卖仔》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只是少年逃的是课堂，他逃的是生活。
他点开游戏，胡乱选了个英雄。屏幕里的小人在地图上跑来跑去，他却不知道该打谁，该往哪走。有人在耳机里骂“坑货”“会不会玩”，他没生气，反而觉得解脱——至少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李根，没人知道他女人的名字，没人用那些脏话说他。
玩到第三局，手机又震了。是二姨夫发来的：“晓雯说你手机打不通，她把你外套洗了，晾在阳台。”李根的心猛地一揪——那件外套，他早上故意没脱，就是怕她洗，怕她发现口袋里的网吧纸巾盒。
他退出游戏，盯着屏幕上的“失败”界面，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不想想，不想回那个需要假装的家。可他又怕，怕林晓雯起疑，怕小宇追问，怕二姨夫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傍晚五点，网吧里的烟味浓得化不开。李根摸出手机，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有林晓雯的，有二姨夫的，还有王磊的。他回拨给林晓雯，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你在哪？”她的声音带着急，“王磊说没见你去站点。”李根的心提到嗓子眼，含糊道：“跟一个老客户送远单，刚结束，这就回。”
“路上慢点，”她的声音软了些，“我炖了排骨汤，等你回来喝。”挂了电话，李根盯着屏幕上的时间，突然慌了——他得赶紧离开，不能让她看出破绽。
他抓起工装外套，发现袖口沾了点烟灰，慌忙用手拍。外套的口袋是空的，他才想起纸巾盒早就被他扔到网吧的垃圾桶里了。走到吧台结账，老板数着零钱说：“今天玩得够久，包夜不？”
“不了。”李根接过零钱，指尖发颤。推电动车时，发现车座上落了层灰，他用袖子擦了擦——林晓雯总说，车座要擦干净，不然坐久了裤子会脏。
回家的路格外长。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像林晓雯蒸肠粉时的蒸汽。路过菜市场，他买了把青菜——得假装是顺路买的。卖菜的阿姨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到了巷口，看见林晓雯站在肠粉店门口张望，小宇趴在她肩膀上，手里举着个奥特曼。看见他，孩子立刻挣扎着下来，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叔叔你去哪了？我等你好久了！”
李根蹲下来抱他，孩子的体温烫得他心慌。林晓雯走过来，帮他解电动车上的外卖箱（那箱子是空的，他早上特意装上的）：“累坏了吧？汤在锅里热着。”她的手指碰到他的袖口，“怎么沾了这么多灰？”
“路上蹭的。”李根的声音有点抖，把买的青菜递给她，“顺道买的，晚上炒。”林晓雯接过菜，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没问什么，只是说：“快进屋吧，外面冷。”
晚饭时，二姨夫喝了两盅白酒，脸红红的。他夹了块排骨给李根：“多吃点，看你脸白的。”李根低头啃排骨，汤的香味很浓，是林晓雯的手艺，可他尝不出滋味。
小宇举着勺子说：“妈妈今天接我放学，王奶奶问你怎么没去，妈妈说你在忙。”李根的手顿了顿，林晓雯赶紧说：“王奶奶年纪大了，就爱操心。”
吃完饭，林晓雯收拾碗筷，李根假装去洗手，却在厨房门口停住了。她正对着水池发呆，洗洁精的泡沫沾在手上，没搓开。他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那些难听的话，告诉她他不敢去工作，告诉她他躲在网吧里像个懦夫。
可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怕看见她眼里的失望，怕她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夜里，小宇睡着了，李根却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林晓雯的呼吸很轻，均匀得像风拂过湖面。他侧身看着她，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嘴角的痣，还有为了省钱没涂口红的唇。
他想起刚认识她时，她在肠粉店打工，扎着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我以后开家自己的店，让你当老板娘”，她说“好啊，我给你蒸一辈子肠粉”。那时的日子很苦，却觉得有奔头，不像现在，明明两个人靠得这么近，心却像隔了层冰。
凌晨一点，李根悄悄爬起来，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二姨夫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像台老旧的鼓风机。他摸出烟，想抽一根，却想起林晓雯说“抽烟对肺不好”，又放了回去。
窗外的霓虹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张被揉皱的地图。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多久。他只知道，明天早上，他还得穿上那件工装外套，假装去跑外卖，然后钻进那家网吧，在烟味和泡面味里，消磨掉又一个晨昏。
手机在桌上亮了一下，是条天气预报：“明日晴，气温12-20℃。”李根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很讽刺——天这么好，他却要躲起来。
他起身走到阳台，林晓雯洗的工装外套晾在绳子上，在夜风中轻轻晃。月光照在上面，能看见她缝的那朵小雏菊，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李根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布料，又猛地缩回来，像被烫到似的。
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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