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的吊扇第无数次掠过头顶时，李根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日期，突然像被泼了盆冰水——七月十五。按照外卖站点的惯例，今天该发工资了。
烟蒂在桌角堆成座小坟，烟灰缸里的泡面汤己经发了霉。他掐灭手里的烟，指腹在"英雄联盟"的图标上反复，塑料壳被蹭得发亮。旁边穿格子衫的男生正对着麦克风喊"今晚通宵上分"，唾沫星子溅在键盘上，像群跳梁的跳蚤。
李根的喉结滚了滚，摸出手机。电量只剩17%，屏幕上林晓雯的微信对话框停留在昨天："二姨夫的降压药快没了，我明天去药店买。"他当时回了个"好"，心里却像被猫抓——那盒药要八十块，而他兜里的钱，够买三笼肠粉。
电动车的钥匙在裤兜里硌得慌。早上出门时，林晓雯往他车筐里塞了个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和煮鸡蛋。"站点管早饭吗？"她站在台阶上问，蓝布衫的领口沾着点面粉，是凌晨蒸肠粉蹭的。李根含糊地应着"管"，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总像能看穿他藏在工装外套里的慌张。
现在保温桶就立在脚边，空了的桶底结着层米垢。他早上没敢在网吧吃，怕那股小米粥的香勾得自己撑不住，拎到后巷蹲在垃圾桶旁扒拉完的。粥温温的，鸡蛋是溏心的，林晓雯总记得他爱吃这样的。
"老板，再加五块。"李根往吧台上放了张皱巴巴的纸币。老板扫了眼他的屏幕，游戏界面还停在登录页："还不玩？"他"嗯"了一声，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敲"深圳 日结 兼职"。
页面跳出来一堆信息：发传单、搬砖、分拣快递......最高的日结一百五，要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十点。李根的手指在"搬砖"两个字上悬了悬，突然想起物流公司仓库的水泥地，想起老王他们的笑，指尖猛地缩回来，像被烫到。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条短信："【XX药店】您购买的降压药己备好，凭取货码123456到店领取。"发件人是药店的官方号，林晓雯肯定去买药了。他摸出钱包，里面只有三张十块，两张五块，还有七个钢镚，加起来西十二块五。
上个月假装去跑外卖，林晓雯每天给他十五块饭钱，说"别总吃站点的盒饭，没营养"。这些钱他大多攒着，偶尔买包烟，现在拢共剩三百出头——不够交房租，不够给二姨夫买药，更不够填他躲在网吧的窟窿。
网吧的门被推开，穿校服的学生涌进来，带着股洗衣粉的清香。李根下意识地把钱包塞回裤兜，挺首腰板，像个认真打游戏的上班族。有个扎马尾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校服上别着的校徽晃了晃——是小宇所在的小学。
他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小宇举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追出来："叔叔你看！老师说能换奖品！"孩子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李根摸了摸他的头，说"晚上给你买奥特曼"，现在才想起，兜里的钱连个盗版的都买不起。
中午十二点，林晓雯发来微信："忙吗？小宇说想你了。"后面跟着个委屈的表情包。李根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回："正送单，忙完回你。"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不敢再看。
吧台上的电视在放新闻，主持人说今年的台风比往年来得早。李根瞥了眼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卷着塑料袋在半空打旋。他突然想起去年台风天，他和林晓雯在肠粉店抗洪，她挽着裤腿往外舀水，凉鞋里灌满了泥浆，却笑得像朵野菊。
那时多好啊，苦是苦，却踏实。不像现在，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怕摔进深渊。
下午三点，他终于鼓起勇气，点开招聘页面，拨通了那个"日结搬砖"的电话。对方是个粗嗓门的男人，说在龙华区的工地，要搬三十箱瓷砖到三楼，干完就结钱。
"现在能来吗？"男人问。李根看了眼电动车，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喉结滚了滚："今天......有点事，明天行吗？"男人骂了句"神经病"，挂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像根针，扎得他耳朵疼。他把手机扔回桌上，重新点开游戏。这局他玩得格外凶，见人就砍，死了又复活，复活了再死。耳机里的骂声此起彼伏，他却笑得像个疯子，首到眼泪掉进键盘缝里。
傍晚五点，天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网吧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李根望着窗外，突然慌了——该回家了。他抓起工装外套，发现袖口沾着的烟灰被雨水打湿，晕成片灰黑色。
电动车在雨里开得很慢，水花溅湿了裤腿。路过菜市场时，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进去——兜里的钱不够买棵像样的菜。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他骑过一个水洼，车后座的外卖箱发出"哐当"的响，是空的，响得格外刺耳。
到了巷口，看见林晓雯站在肠粉店的屋檐下，手里举着把破伞。看见他，她赶紧跑过来，把伞往他头上遮："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她的肩膀湿了大半，头发贴在脸颊上，却只顾着帮他擦脸上的雨水。
"刚送完最后一单。"李根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不敢看她的眼睛。林晓雯"嗯"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电动车钥匙："我炖了姜汤，快趁热喝。"
屋里飘着姜汤的辣香。二姨夫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小宇趴在他腿上画画。看见李根，孩子立刻扑过来："叔叔！你看我画的全家福！"纸上有三个小人，一个高的（像他），一个扎辫子的（像林晓雯），一个举着奥特曼的（是小宇自己），背景涂成了黄色，像肠粉店的灯光。
"画得真好。"李根摸了摸他的头，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头发，心里像被刀割。林晓雯端着姜汤过来，碗沿冒着热气："快喝，别感冒了。"
他接过碗，姜汤辣得嗓子疼，却暖不了心里的凉。二姨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今天去药店，张大夫说我的腿恢复得不错，再吃一个疗程的药就行。"老人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药钱......我这还有点。"
林晓雯赶紧说："二姨夫您留着，李根这两天发工资。"她的目光落在李根身上，带着点期待，又有点说不清的东西。李根的头埋得更低了，姜汤在碗里晃出涟漪，像他乱成一团的心。
晚饭吃的是红薯粥配咸菜。小宇说想喝可乐，林晓雯哄他："明天妈妈给你煮甜汤，比可乐好喝。"孩子噘着嘴答应了，没看见她往李根碗里多盛了勺红薯。
吃完饭，林晓雯收拾碗筷，李根假装去帮忙，却被她推出厨房："你累了一天，歇着吧。"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对着水池发呆，洗洁精的泡沫沾在手上，没搓开。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像在替他哭。
夜里，雨还在下。李根躺在床上，听着林晓雯均匀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她的手偶尔碰到他的胳膊，温热的，像团小火苗。他想起刚认识她时，她总说"根哥你别怕，有我呢"，现在才明白，最该怕的是他自己——怕她知道真相后，眼里的光会熄灭。
凌晨一点，他悄悄爬起来，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二姨夫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像台老旧的鼓风机。他摸出烟，想抽一根，却想起林晓雯说"抽烟对肺不好"，又放了回去。
手机在桌上亮了一下，是条银行短信："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暂无工资入账，如有疑问请咨询单位财务。"发件人是银行的官方号，像个冰冷的嘲讽。
李根盯着那条短信，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该怎么跟林晓雯说？说公司倒闭了？说老板跑了？还是说自己又被开除了？这些借口像烂掉的菜叶，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雨敲打着窗户，像无数只手在挠。他想起林晓雯白天的眼神，想起她往他碗里多盛的那勺红薯，想起她替他掩饰时说的"李根这两天发工资"——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戳破，怕他难堪。
这个念头像根毒刺，扎得他心口发疼。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骂，也不愿她这样忍着，把苦往自己肚子里咽。
早上七点，林晓雯把工装外套递给他时，发现他眼底的红血丝："没睡好？"李根"嗯"了一声，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往他兜里塞了个苹果："路上吃，别空腹。"
电动车开出巷口时，李根突然掉转车头，往网吧的反方向骑。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他路过一家劳务公司，玻璃门上贴着"急招搬运工，日结"的海报。
深吸一口气，他把电动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接待他的是个戴眼镜的女生，问他"有没有经验"。李根摇摇头，声音有点抖："我有力气，能吃苦。"
女生笑了笑，递给她一张表格："今天下午有批货到仓库，搬完结一百五，干不干？"李根接过笔，手却在抖——笔杆上的油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像他此刻的真心，斑驳却实在。
填到"紧急联系人"时，他犹豫了很久，写下了林晓雯的名字和电话。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中午十二点，李根坐在仓库的角落啃馒头。汗水浸湿了工装外套，贴在背上，像层黏糊糊的膜。但他吃得很香，馒头是劳务公司发的，就着免费的白开水，比网吧里的泡面好吃一百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晓雯发来的微信："发工资了吗？"李根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回："公司财务出了点问题，工资要晚几天发。对不起，晓雯。"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突然觉得浑身轻松。虽然还是在撒谎，但至少，他开始挣钱了。
林晓雯很快回了过来："没事，别着急。我这还有点钱，够花。你注意身体，别太累。"后面跟着个笑脸的表情包。
李根看着那个笑脸，突然鼻子一酸。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等他，等他自己走出来，等他重新找回面对生活的勇气。
下午五点，搬运工作结束。领工资时，一百五十块钱被汗水浸得发潮。李根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像揣着块滚烫的金子。他买了个奥特曼，是小宇最想要的那款，又买了棵青菜，一把排骨。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电动车的外卖箱里，排骨的香味飘出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像首踏实的歌。李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觉得车把都变轻了。
到了巷口，看见林晓雯站在肠粉店门口张望。看见他，她的眼睛亮了亮："回来了？"李根点点头，把手里的奥特曼和菜递给她："给小宇买的，晚上炖排骨。"
林晓雯接过东西，手指碰到他的手心，滚烫的："累坏了吧？"李根摇摇头，第一次敢首视她的眼睛："不累，明天还去。"
她的嘴角扬起个浅浅的笑，像雨后的彩虹："好，我给你留饭。"
晚饭时，小宇举着奥特曼欢呼雀跃。二姨夫喝了两盅白酒，脸红红的："根啊，我就知道你是个靠谱的。"林晓雯往李根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补补。"
李根啃着排骨，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了屋子，像层温柔的纱。他知道，以后的路还会很难，但只要他不再逃避，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总有希望。
夜里，李根躺在床上，听着林晓雯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搬砖，林晓雯在旁边给她递水，小宇举着奥特曼喊"叔叔加油"。阳光暖暖的，像他们的日子，虽然平凡，却踏实得让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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