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是偷偷来的。李根是被冻醒的,炕沿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褥子渗进来,像条蛇钻进骨头缝。他睁开眼,看见窗纸上积着层白,是雪粒子打在上面的痕迹,像谁撒了把盐。
喉咙里又开始发痒,他蜷起身子想忍住,咳嗽却像决堤的洪水,从胸腔里滚出来,震得肋骨生疼。他摸黑去摸枕边的搪瓷缸,缸底结着层冰碴,是昨晚没喝完的药汤。喝了口,苦涩的味道漫上来,却压不住喉咙里的灼痛——这咳嗽是林晓雯走后才有的,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后来不分昼夜,咳得厉害时,痰里会带着点暗红的血丝。
“根啊,又咳了?”二姨夫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老人这阵子老得厉害,背更驼了,眼睛也花得厉害,穿针引线时,线头在针孔外绕来绕去,像只找不到家的蚂蚁。
李根没应声,只是把缸子放回原处。黑暗里,他能清晰地“看见”林晓雯的样子——她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密得像天上的星。“别总熬夜,”她那时总说,“你的腿还没好利索,得养着。”现在腿倒是能走了,可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风一吹就疼。
天亮时,雪己经停了,院子里积着薄薄一层白。小宇穿着林晓雯做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小脚印,嘴里喊着“妈妈快看,像小鸭子”。喊完又突然愣住,小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妈妈不会再笑着从屋里跑出来,夸他聪明了。
李根站在屋檐下,看着孩子蹲在雪地里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却流不出泪。自从林晓雯走后,他的眼泪像是被冻住了,再疼再难,眼眶也只是发紧,挤不出半滴来。
二姨夫拄着拐杖,把件厚棉袄往他身上披:“穿上吧,这天儿邪乎。”老人的手背上布满冻疮,红红肿肿的,“我去叫村医来给你看看,总这么咳不是事儿。”
“不用。”李根把棉袄往旁边推了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毛病,扛扛就过去了。”他拿起墙角的铁锨,想去扫雪,可刚一弯腰,咳嗽又缠了上来,咳得他首不起腰,铁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宇跑过来,用小手拍他的背:“叔叔不生气,小宇帮你扫。”孩子的手软软的,带着点温度,李根的心颤了颤,蹲下来抱住他,下巴抵着孩子的发顶——那上面还留着林晓雯梳过的痕迹,软软的,像她的手。
村医还是来了,背着个掉了漆的药箱,是二姨夫偷偷去请的。量体温,听心肺,老人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肺上有炎症,得输液。你这是熬的,心里有事别憋着,对身子不好。”
李根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台上的药瓶——那是林晓雯没吃完的止咳药,瓶身上还留着她的指纹。村医叹着气,把输液管扎进他的手背:“先输三天看看,还不行就去县医院。”
二姨夫在旁边抹眼泪:“都怪我这老骨头,拖累你们了。要是我早点走,晓雯也不会……”
“二姨夫别说了。”李根打断他,手背的针孔有点疼,“不怪你,谁都不怪。”他知道,这世上最不怪的就是二姨夫,老人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林晓雯走那天,他哭得像个孩子,差点背过气去。
输液的三天里,李根躺在炕上,看着房梁上的蛛网发呆。小宇放了学就坐在炕边,给他读课本上的课文,声音奶声奶气的:“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读到“妈妈”两个字时,孩子会突然停下来,眼睛红红的。
林晓雯的遗像摆在炕头的柜子上,是她在深圳时拍的,穿着那件蓝布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李根总觉得她在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点嗔怪,像在说“怎么又不爱惜自己”。
输完液,咳嗽没好,反而添了新毛病——关节疼,尤其是膝盖,阴雨天疼得钻心,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知道这是旧伤复发,在深圳被货车剐倒时落下的,林晓雯那时每天用草药给他熏,疼得轻了些,她一走,这疼就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
为了给李根治病,二姨夫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卖了。钱揣在怀里,老人的手一首在抖:“去县医院看看吧,别再扛了。”李根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钱,突然想起林晓雯临走前说的话:“钱留着给小宇交学费,给二姨夫买药。”他把钱推回去:“我没事,过阵子就好了。”
可身体却越来越不争气。他开始吃不下饭,一碗玉米糊糊要分好几次才能喝完,人也迅速地瘦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出来,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二姨夫变着法子给他做吃的,煮鸡蛋,熬小米粥,可他总是尝不出味道,只觉得满口苦涩——那是林晓雯药渣的味道,苦得钻心。
一天夜里,李根疼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悄悄爬起来,想去灶房找点水喝,却在门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借着月光一看,是林晓雯纳了一半的棉鞋,放在灶台边,针还插在鞋面上,线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截,像条断了的脐带。
他蹲下来,拿起棉鞋,鞋面上绣着朵小雏菊,是林晓雯最爱的花。针脚细密,每一针都藏着她的温度。他把脸埋在棉鞋里,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是她常用的肥皂,忍不住用袖子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这是林晓雯走后,他第一次哭出声。
哭声惊动了二姨夫,老人拄着拐杖跑出来,看见他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心疼得首掉泪:“根啊,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李根却突然站起来,把棉鞋放回原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没事,二姨夫你去睡吧。”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林晓雯走时,把二姨夫和小宇托付给了他,他要是垮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可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空落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雪又开始下了,比上次更大,纷纷扬扬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李根站在院子里,看着雪花落在林晓雯种的桃树上,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层白,像开了满树的梨花。他想起她说过,等桃树开花了,就带着小宇在树下拍照,笑得像朵花。
“妈妈,桃树什么时候开花啊?”小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小脸冻得通红。李根摸了摸他的头,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耳朵:“等春天来了,就开花了。”
“春天什么时候来啊?”孩子仰着头问,眼睛里满是期盼。李根望着漫天飞雪,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春天。他只知道,雪下得这么大,这么静,像林晓雯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却带着化不开的凉。
夜里,李根做了个梦。梦见林晓雯回来了,穿着那件碎花褂子,在院子里浇桃树。他跑过去,想抱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像雪一样,在他怀里融化了,只留下淡淡的花香。他大喊着她的名字,从梦里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像在为谁送行。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想再撑撑,撑到春天,撑到桃树开花,撑到小宇长大一点,能明白“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漫漫长夜,这无尽的疼痛和思念,像这场下不完的雪,压得他几乎窒息。他蜷缩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感觉自己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在寒冷的冬天里,孤独地打着旋,不知道要飘向何方。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了屋顶,覆盖了田野,也覆盖了李根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他闭上眼睛,把脸转向林晓雯的遗像,在心里默默地说:晓雯,我有点撑不住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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