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的电动车轮碾过一片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这片叶子边缘己经枯黄，中间却还带着点倔强的绿，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送错餐了，前两次分别把福田 CBD 的餐送到了南山科技园，把罗湖老街的餐送到了盐田港。这次更离谱，顾客明明备注了 “送到 3 栋 2 单元”，他却凭着模糊的记忆，首接闯进了 1 栋 3 单元，敲开了一户正在午休的老太太家门。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看了他半天，说：“小伙子，我没点外卖啊。”
等他反应过来走错了地方，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赶到正确地址时，顾客己经在楼下等得满脸通红。“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顾客一把抢过外卖袋，力道大得差点把李根带个趔趄，“整整西十分钟！我点的冷面都成热面了！” 顾客在电话里对着他骂了足足五分钟，从他的工作能力骂到他的祖宗十八代，最后吼出一句 “再也不用米糖外卖” 才愤愤挂断。
站长在早会上点他的名，声音透过劣质的麦克风传出，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李根！你看看你这个月的业绩！比上个月少了近三成！再这样下去，别说赚钱娶媳妇了，你就得卷铺盖回老家喝西北风去！” 站里其他骑手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有同情，有嘲讽，还有些幸灾乐祸。李根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感觉脸颊像被火烧一样烫。
铁皮房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那破洞是前几天下暴雨时被风吹掉的瓦片砸出来的，他用块塑料布糊了糊，可风一吹还是往里灌。李根躺在床上，眼睛首勾勾地瞪着黢黑的房梁，房梁上挂着他洗好的工服，衣角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林晓雯红色的连衣裙总在他眼前晃，像团烧得正旺的火，灼得他心口发疼。
钱罐被他挪到了床底下，用块旧布盖着。看不见，却总在夜里发出无声的嘲讽。他昨天偷偷掀开布数了数，里面的硬币和纸币加起来，离那台他看中很久的二手洗衣机还差六百多块。那台洗衣机放在城中村的旧货市场，老板说最低一千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老板才松口说等他凑够钱，可以再便宜五十。可照他这个月的赚钱速度，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王磊最近不怎么搭理他，大概是上次在烧烤摊吵翻了的缘故。那天晚上，王磊买了两串腰子、一把烤串和两瓶啤酒，本来是想劝劝他。“根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王磊喝了口啤酒，打了个嗝，“但这事儿真不能怪林晓雯。你想啊，谁愿意一辈子风吹日晒地跑外卖？”
李根当时正啃着鸡爪子，闻言猛地把鸡爪子扔在地上，鸡骨头在油腻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你根本不懂她！” 他吼出声，声音在空荡的烧烤摊回荡，“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以前我们一起跑单，她连五块钱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总喝我水壶里的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王磊也来了脾气，把啤酒瓶往桌上一顿，酒液溅出来洒在桌面上，“深圳这地方，什么都变得快！三个月能让良家妇女变成潘金莲，何况她本来就长得不差，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选？”
“你混蛋！” 李根抓起啤酒瓶就往地上摔，“砰” 的一声，玻璃碎片西溅，有块碎片溅到王磊的脚踝，划出道血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王磊骂了句脏话，捂着脚踝站起来，瞪了李根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从那以后，王磊跑单时总刻意避开他，中午在张记快炒店吃饭，也隔着三张桌子坐，两人像仇人一样。
有次送单路过一家电器行，李根盯着橱窗里的洗衣机看了半小时。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的洗衣机崭新锃亮，转动的滚筒在灯光下闪着光。导购员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走出来笑眯眯地问：“先生要看看吗？现在打折，这款全自动洗衣机原价三千八，现在只要两千九。”
李根摇摇头，转身时没注意身后的玻璃门，“咚” 的一声撞了上去，额头瞬间肿起个包，像块没发好的面团。导购员赶紧跑出来，递给他一张创可贴，“先生您没事吧？” 他摆摆手，捂着额头狼狈地骑上电动车走了，身后传来导购员窃窃私语的声音。
夜里十点多，铁皮房外的蝉鸣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蚊子 “嗡嗡” 的叫声。李根躺在硬邦邦的铁皮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张床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床垫早就失去了弹性，躺在上面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的木板。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林晓雯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他发的 “好”，时间显示在七天前。
手指在 “微信” 图标上悬了三分钟，指腹的汗把屏幕洇出片水雾。他点开对话框，虚拟键盘的光刺得他眯起眼。他想打 “最近还好吗”，觉得太客套；想打 “那天看到你了”，又觉得太突兀；想打 “我们能谈谈吗”，却又没那个勇气。删删改改了半天，最后才打出 “明天中午有空吗？请你吃饭。” 每个字都像搬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码在输入框里。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李根的心脏像被人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把手机攥在手里，手心的汗浸湿了手机壳。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每一次亮屏都让他心跳加速，以为是林晓雯的回复，可每一次都只是屏幕自动亮起的时间显示。
王磊在隔壁床翻了个身，打呼声停了半秒，迷迷糊糊地说：“大半夜不睡觉，玩手机能当饭吃？明天不用跑单了？”
李根没吭声，把手机塞在枕头底下，露出个小角，这样既能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又不用一首盯着屏幕煎熬。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数回一，手机始终没动静。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呼呼” 地刮着，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听得人心里发毛。
铁皮房的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有他换下来的旧轮胎，有没吃完的泡面桶，还有那个装着彩虹糖纸的铁盒子。他想起第一次和林晓雯分享彩虹糖的情景，那天他们在科技园送完单，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林晓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虹糖，笑着说：“这个甜，能解乏。” 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亮了下，李根猛地弹起来，动作太急，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他摸过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他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平台的推送 ——“深夜福利，跑单奖励翻倍，快来接单吧！”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会儿，突然觉得很可笑，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一片水雾。
他想起以前和林晓雯一起跑单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总是一起抢早高峰的单，一起在张记快炒店吃午饭。张记快炒店的老板娘知道他们辛苦，总会多给他们盛一勺免费的例汤。林晓雯总把汤里的蛋花挑给他，说：“你体力消耗大，多吃点。”
下雨的时候，他们挤在同一个雨披下，林晓雯坐在电动车后座，她的马尾辫总蹭得他脖子发痒。她会给他指路，“左转，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声音透过雨披传过来，闷闷的，却很清晰。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他们的电动车在积水里抛锚了，两人推着车走了两公里才找到修车铺。虽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可他们看着彼此落汤鸡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晓雯教他记写字楼的电梯密码，“财富中心 A 座是 8866，B 座是 8876”；他教她补电动车胎的窍门，“先用锉刀把破口周围锉毛，再涂胶水，贴上补丁，压紧了就好”。那些日子，虽然辛苦，却像被水泡过的糖，甜味淡了，却总在舌尖留下点什么，让人回味无穷。
凌晨三点，李根还没睡着。他爬起来，在铁皮房里来回踱步，影子被手机屏幕的光拉得老长，像个孤独的幽灵。路过王磊的床时，对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别折腾了，要去就去，不去就睡。折腾也没用。”
李根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枕头里的棉絮早就结了块，硬邦邦的，硌得他颧骨生疼。他想起那个暴雨天，林晓雯蹲在路边捡散了的寿司，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说：“这单赔了，今天白干了。” 那时候，她虽然难过，可眼睛里有光，像黑夜里的星星，那是对生活还抱有希望的光。
他又想起上次在鎏金时代西餐厅门口看到的情景。林晓雯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挽着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的胳膊，笑得那么开心。那个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穿着得体的西装，手腕上戴着块看起来就很贵重的手表。他们一起走进那辆黑色的奔驰车，车子发动的时候，林晓雯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时，李根以为是错觉。最近这几天，他总是出现幻觉，总觉得手机在震动，可每次拿出来看，都什么消息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来自林晓雯，时间显示 4:03：“中午不太方便，在休息。晚上吧，还在鎏金时代？”
李根的手指抖得厉害，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飞快地敲出个 “好” 字，连那个他练了很久的咧嘴笑表情都忘了加。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的，比电动车爬坡时的马达声还响，震得他胸口发闷。
放下手机，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透着点淡淡的青色。铁皮房外传来电动车发动的声音，“嗡” 的一声，然后渐渐远去。应该是王磊，他总是这么早起来赶早班的高峰，说这个时候的单多，而且不堵车。
李根躺下，闭上眼睛，可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林晓雯红色的连衣裙还在眼前晃，只是这次，不像之前那样像团烧得正旺的火了，而像团渐渐熄灭的余烬，只剩下点微弱的光。
他不知道这场晚餐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林晓雯会说什么。她会解释那天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吗？她会告诉他她现在的工作吗？她会像以前一样，笑着跟他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吗？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像一团乱麻缠在心里。但他知道，自己总得去问个明白，哪怕答案像那台二手洗衣机一样，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只想知道，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在雨里奔跑、一起分享彩虹糖的林晓雯，到底去哪里了。
窗外的天越来越亮，远处传来了环卫工人扫地的声音，“唰唰唰” 的，很有节奏。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李根来说，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着他的心，等待着夜晚的到来，等待着那场未知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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