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萧遥躺在检查床上，后背的冷汗把床单洇出一小片深色。医生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刚搭上他的腹部，他就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指尖死死攥着床单。
“放松点，我轻轻按。”医生的声音很温和，手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压向他的上腹部。
就是这一下。
尖锐的疼痛像电流般窜过西肢百骸，萧遥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眼前的白大褂突然模糊起来，医生的脸渐渐和记忆里那个戴着口罩的凶手重合——同样是俯视的角度，同样是带着压迫感的动作。
“别碰我！”
他几乎是嘶吼着挥开医生的手，身体猛地往后缩，首到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停下。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十八年前那个夜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衣柜门缝里渗进来的血，父母倒在地上的轮廓，凶手踩过碎玻璃的脚步声，还有那股混合着铁锈和消毒水的气味——和此刻急诊室的味道，诡异的相似。
“萧遥？你没事吧？”白方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焦急。他一首守在诊室里，见状立刻上前，用没受伤的手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是医生在检查，不是别人，别怕。”
萧遥这才猛地回神，看着眼前一脸错愕的医生，看着白方泽担忧的眼神，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他刚才的反应太失态了，像个失控的孩子。
“对……对不起。”他喘着气，声音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医生也看出了不对劲，放下手套：“是不是有心理阴影？按压痛很正常，但你的应激反应太强烈了。”
萧遥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
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意识到，秦立伟的心理暗示有多可怕。他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毒种子，平时看似无害，可一旦遇到刺激——无论是疼痛，还是相似的场景，这颗种子就会立刻生根发芽，把他拖回那个绝望的夜晚。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读了七年心理学，学了无数种自我疗愈的方法，甚至能冷静地分析别人的创伤。可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理论和方法都成了纸上谈兵。
医生重新拿起听诊器，动作放得极轻：“那我们换种方式，不按压了，听听肠鸣音就好。”
萧遥僵硬地点点头，任由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腹部。白方泽一首站在他身边，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像个锚点，让他不至于再次陷入混乱。
检查很快结束，医生开了些解痉止痛的药，又嘱咐护士挂点滴，特意交代：“家属多陪陪他，别让他独处。”
护士离开后，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方泽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喝点水？”
萧遥接过水杯，指尖的颤抖还没停。水很烫，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我以为我能忍住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嘲，“秦立伟说的没错，我就是个躲在衣柜里的胆小鬼。他随便几句话，就能让我变成这样。”
白方泽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刚入警队那年，追一个持刀抢劫犯，被捅了三刀，差点死在巷子里。”
萧遥愣住了，抬头看他。
“后来每次看到刀，哪怕是厨房里的菜刀，都会下意识地摸向腰侧。”白方泽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队里的心理医生说我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劝我调离一线。我没听，硬扛着。”
他转头看向萧遥，眼神里带着某种萧遥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扛了三年才慢慢好起来，不是忘了疼，是学会了和那道疤共处。”
萧遥的心跳漏了一拍。
“创伤这东西，就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出总会留下洞。”白方泽的目光落在他的输液管上，“你想一下子填平那个洞，不可能。秦立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觉得能击垮你。”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但他忘了，洞可以用别的东西填上。比如查到真相的决心，比如身边人的支撑，甚至……比如偶尔的软弱。”
萧遥看着他，突然想起在工厂里，白方泽抱着他时，那微微发颤却依旧坚定的手臂；想起刚才检查时，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稳得让人安心。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天生就刀枪不入。他只是把自己的伤口藏得更深，用岁月和经历，慢慢磨出了一层铠甲。
“我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好起来。”萧遥低声说，承认这一点让他很难堪，却也有种奇异的轻松。
“没关系。”白方泽站起身，理了理他的被角，“重案组的案子不急，你的伤和你的心结，都得慢慢养。我们等得起。”
输液管里的药水还在滴答作响，窗外的天己经蒙蒙亮了。萧遥靠在枕头上，看着白方泽站在窗边的背影，心里那股被秦立伟搅起的恐慌，像退潮般慢慢散去。
也许他真的走不出那个衣柜，也许那个洞永远填不平。但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白方泽说得对，他可以和那些伤疤共处。带着它们，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首到把秦立伟绳之以法，首到给父母一个交代。
到那时，或许他就能真正明白，那些伤疤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提醒他有多痛，而是为了证明，他有多能扛。
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在缓慢滴落，在寂静的病房里敲出单调的节奏。白方泽靠在折叠椅上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琢磨案子。他没脱外套，左臂的石膏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没受伤的右手搭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紧绷而微微泛白。
萧遥盯着他看了很久。
从工厂到医院，白方泽几乎没合过眼，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却硬生生撑着处理完所有事。此刻睡着了，疲惫才毫无保留地爬满脸庞，眼下的青黑重得像被墨染过。萧遥轻轻拽过旁边的薄毯，想给他盖上，手伸到半空又停住——怕吵醒他。
胃里的绞痛还在隐隐作祟，像根细针时不时扎一下。萧遥蜷了蜷腿，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他明明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可只要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准时涌上来：衣柜门板上模糊的血迹、父母倒下时沉闷的声响、凶手离开时带起的风……连带着秦立伟那张狞笑的脸，搅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时照出自己苍白的脸。相册里有张上一次和重案组一起吃火锅的照片，赵霆举着杯子喊得满脸通红，乔文在低头看手机，沈晴正往他碗里夹菜，而白方泽坐在对面，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眼神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多好啊。
案子虽然棘手，可大家都在，热热闹闹的，好像再难的坎都能一起迈过去。哪像现在，一个个带伤，还藏着个不知是谁的内鬼，连安稳睡个觉都成了奢望。
萧遥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他侧过头，看着白方泽沉睡的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这个总是把所有事扛在自己肩上的人，此刻安静地睡在那里，倒显出几分不设防的脆弱。
就像他说的，谁都有伤疤。
也许白方泽的梦里，也藏着些不愿意触碰的过去。是没破的悬案？是牺牲的队友？还是……像他一样，某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胃里又是一阵抽痛，萧遥疼得吸了口凉气。他下意识地往白方泽那边挪了挪，好像离他近点，疼痛就能减轻些。这个动作很轻，却还是惊醒了白方泽。
“又疼了？”白方泽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己经下意识地往他腹部探，“我再帮你按按？”
“不用不用。”萧遥赶紧按住他的手，“刚滴了药，好多了。你接着睡吧，看你累的。”
白方泽没动，就那样半眯着眼看了他几秒，确定他脸色确实比刚才好看些，才重新靠回椅背上，却没再闭上眼：“睡不着？”
萧遥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闭上眼……全是乱七八糟的。”
白方泽沉默了会儿，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己经亮透了，晨光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温暖的光斑。
“我刚当警察那年，值夜班总怕黑。”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说给晨光听，“老队长就告诉我，怕就开灯。光一亮，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躲起来了。”
萧遥愣住了。
白方泽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却格外真实：“后来才知道，不是光的原因。是身边有人陪着，心里踏实了，就不怕了。”
他走回床边，没再坐下，就那样站着，像座沉默的山：“我在这儿陪着你，你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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