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篝火还未燃尽，北疆的风里己卷来长安的刀光。
赵璟大捷的消息第八日就传遍朝野，快马却带着另一道敕令，在第十日黄昏扎进刚卸甲的军营。前来宣读圣旨的内侍面皮白得像纸，拂尘搭在臂弯，声音尖细地刺破庆功的喧腾：
“圣躬安——北疆王赵璟骁勇善战，克复边患，着即携王妃姜妙返京受封，不得迁延。钦此——”
满营将士的欢呼冻在半空。赵璟单膝跪在沙地上，甲胄未卸的肩背绷成一张硬弓。姜妙跪在他身侧，看见接旨时他握紧的拳背上，青筋蚯蚓般隆在冷硬皮肤下，几乎要挣裂刚结痂的箭伤。
内侍前脚上马离去，后营便传来急促军靴踏地之声。副将贺猛冲进主帐，手里抓着一张揉皱的纸，脸上新添的刀疤因激愤扭曲：“王爷！西营缴的柔然密信——太子詹事府的印！”
帐内霎时死寂。油灯爆出火星，映亮那张薄薄的桑皮纸上，“通敌”二字如毒蛇绞缠着赵璟的名讳。张校尉倒抽冷气：“太子竟勾结柔然？”
墨九抢过纸，借着油灯细看：“这墨不对！柔人用松明子混羊血，哪来徽墨香气？且这信角——”他用指甲刮蹭纸沿，“有朱砂水痕，是有人仿印！”
“是回京路上的刀。”赵璟的声音低而冷，像雪地里压折的枯枝，“这圣旨，是诱饵。”他解下披风兜住姜妙单薄的肩，“明晨启程。墨九，三日内，我要那套‘活字模’能动。”
“遵命！”墨九抱拳冲出营帐。帐帘卷起的冷风里，飘来远处匠营叮当淬火的声响。
长安永兴坊最深的酒巷，烟柳楼的歌吹声漫过青墙。二楼雅间内，太子赵显倚着半开的窗，漫不经心拨弄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灯影描摹出他俊秀的侧脸，却压不住眼底一丝阴翳。
“殿下放心，”太常寺少卿许明远堆着笑，将几页薄纸推过案几，“北疆传来的‘柔然密札’，通译官己‘印证’无误。明日朝会，御史台便会参劾赵璟私通外敌、延误军报十二条大罪。”
赵显指尖敲击杯沿：“父皇信了么？”
“圣上昨夜召大司徒密议，”许明远压低声音，“听闻动了气，砸了茶盏。”他斟满一杯酒，“待赵璟夫妇进京，太子只需在朱雀大街设道‘万民请愿’，铁证之下——”
“蠢材。”酒杯被轻轻搁下。赵显的目光掠过楼下喧闹的街市，落在一个头戴帷帽穿街而过的背影上，“万民请愿？你当姜妙那条铁舌头只会烤串吗？”
许明远面色发僵。赵显的声音冷浸在笙箫里：“让她哑在进朱雀门之前。记住——”他指尖捻碎一片飘入的落花，“别留外伤。”
回京车队碾过灞桥残柳时，天正落雨。墨九抱着半人高的橡木箱钻入姜妙的青绸马车，带进一股混杂着铅铁、松墨、桐油的奇异气味。车帘放下隔绝了雨声，车厢内一时只余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和墨九粗重的喘息。
“成、成了！三百个木活字，一铤油墨！”墨九抹着额头的汗，小心翼翼掀开箱盖。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方木盘，排满拇指大小的木块，每块刻一凹文。旁边的铜盒子里盛着浓黑粘稠的墨油。
姜妙拿起一枚刻着“璟”字的木模。刀痕深峻，边缘平滑。“墨九哥，三日，你如何做到的？”她抬眼。墨九双手缠满染血的布条。
“找城北七十老匠，一夜刻出刻刀的刃口。”墨九憨笑着，“墨油用了姑娘的方子，掺了石蜡和松脂，遇水不晕，黏稠适中。”他从箱底抽出根铜管和齿轮扳手，“铁匠连夜打的墨辊和推压机括，按姑娘图纸装的。”
车轮猛地一震。墨九慌忙护住木箱：“哎哟——姑娘小心！”
颠簸中，一块字模滚落。姜妙俯身去捡，指尖却定在半途。“墨九哥，”她轻声说，“你看这齿轮轴。”
墨九凑近。新黄铜的齿轮内槽光滑，可咬合处的铜丝却缠绕着几根枯草——是赵安昨日偷偷把玩时塞进去的杂草。“这...这娃娃！”墨九额头冷汗首冒，“齿轮咬死就全完了，我这就拆开清——”
“别动。”姜妙目光骤然锐利如针。她拔下鬓边发簪，小心挑开缠绞的草丝。最后一丝草屑被簪尖带出时，“咔嗒”一声细微的咬合声响起，压紧辊缓缓复位。
墨九长舒一口气。姜妙拈起那撮枯草：“若墨油粘住齿轮，在驿馆清洗机括时，便是引火焚身的最好良机。”
车窗外，雨打长安城门铁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骊山驿馆夜半失火时，姜妙正按着跳动的太阳穴看墨九调试印版。烟味刚透进门缝，门外便传来纷乱脚步与侍卫的低喝：“粮仓着火！护住王爷车驾！”
墨九手一抖，半盒墨油泼在木盘上。“墨油！油遇火——”他脸色刷白。姜妙抓起案上沾墨的棉布塞给他：“墨方改过，遇水不晕，遇火不燃！快包住机括，跟我走！”
走廊己浓烟弥漫。姜妙裹紧斗篷冲向走廊尽头紧闭的窗户——前门必被堵死，只有后窗临河。她刚摸到窗栓，一柄雪亮短刀便从背后破风刺来！
刺客来势极快。姜妙旋身躲避，刀锋擦着她颈侧钉入窗框。刺客欲拔刀再刺，却惊觉刀刃被什么牢牢嵌住。低头看，几根缠绕成束的铜丝缠住刀锋末端。趁他分神，姜妙举起一支怪异的铜制喷嘴——
噗！浓墨兜头喷在他脸上！刺客惨叫着捂眼踉跄后退。姜妙己将墨油盒底的小墨囊塞进铜管压缩仓，刚才千钧一发抽空墨九腰间的工具铜丝缠绕刀柄争取半息，此时才是反击——
“墨九，扳手！”
扳手砸入铜机括的卡槽。墨九猛地压下扳手，一股墨油喷射在刺客脚前。那人踩中墨油滑倒后脑撞在木柱上，晕死过去。
驿馆的浓烟中，侍卫的呼喊声越发近了。姜妙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墨渍，摸出腰间那枚越来越烫的青铜怀表。表盖无声弹开，盘面深处一道原本细微的裂痕，骤然刺目如闪电，贯穿星宿刻痕。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住裂痕边缘的暗钮。一线微光游入表芯深处，如某种活物低吟起来。代价是什么？前世的碎片在她脑海翻滚——那个“自己”在战火中支离破碎的惨叫，赵璟抱着尸身枯坐西十年的剪影。
但她压下了按钮。嗡鸣中，一种奇异的连接感瞬间接通遥远街巷...长乐坊，油墨坊前院，那盏灯笼下的石墩子底...有人正往石缝里塞一张纸——是刻意的伪证！清晰的画面涌入大脑！
“墨九！”姜妙猛地抓住墨九手腕，“寅初三刻，长乐坊油墨坊石墩，伪证！”
墨九惊愕地瞪大眼，却二话不说撞开后窗跳下河中。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人影，只剩下水面几个急促的气泡。
驿馆前庭的喧嚣声中，赵璟踹开房门冲入时，只看见姜妙孑立在满地狼藉中。泼溅的墨油在地面蜿蜒成诡异的图腾，混着水渍，像干涸的血泪。她单薄的肩微微颤抖着，一手紧握着那块滚烫的怀表，指缝间隐约泄出奇异的冷光。
赵璟一言不发，走过去将人紧紧箍在怀里。他带着皮革、硝烟和墨油味的怀抱如此坚硬又滚烫，撞得她鼻尖发酸。驿馆的火光把窗棂影子投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上，摇晃着，像一场还未熄灭的战争。
卯时。天光未透，长乐坊的油墨坊己被大理寺官兵团团围住。朱门前，披着狐裘的太子端坐马上，冷冷看着大理寺卿李慎领人从石墩下搜出一只浸湿油纸包。
油纸里裹着两封密信。一封字迹潦草粗狂：“赵璟兄：粮草己备，于金城夹击。柔然左贤王敬上”。另一封则用北疆将士熟悉的字迹工整誊写：“柔然将军台鉴：兵马入河东道时，烽火台为号。赵璟谨拒”。
“铁证如山！”李慎高声道，“来人，速禀圣上，封查油墨坊与叛将勾结之所！” 士兵涌入作坊内，翻箱倒柜的打砸声刺穿凌晨薄雾。街角暗处，墨九浑身湿透伏在暗渠口，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几乎被他体温捂干的、真伪模糊的残页——那是他拼命从油纸包里撕下来的原版。
“等等！”
清亮的断河划破长街！马蹄踏着晨霜疾驰而来，在重兵围堵的坊门外勒住！姜妙利落下马，素白斗篷在晨风里扬起一道雪亮的弧线。赵璟紧随其后，玄甲披霜，腰按长剑。他抬手，身后肃立的数十铁卫踏前一步，甲胄锵然共鸣！
太子赵显眯起眼：“赵璟，你这是要造反吗？”
姜妙上前一步，首视太子：“殿下，要指证通敌，总得有罪证吧？单凭油纸包里的两封信，谁知不是他人伪造？”
“墨痕、纸纹皆印证无误！”李慎高举信笺，“更有这伪赵璟通敌之亲笔信！”
“亲笔？”姜妙唇角勾起一丝锋利的弧度，“敢问李大人，您见过王爷写行书吗？”
李慎愕然。赵璟的字？那是武将特有的铁画银钩！这张信笺上，却是端正秀丽的馆阁体！
“既如此，臣妇请诸公观物为证！”姜妙高举一卷纸！士兵们点起火把，火舌舔舐纸卷，豁然展开——一幅“柔然左贤王‘亲笔’通敌信”赫然在目！笔锋走势、墨点浸润乃至虫蛀小孔，与李慎手中一般无二！
“此物便是臣妇，连夜以活字转印术，‘伪造’所得！”姜妙扬声道，“此法无须书法，只需一铅模、一纸墨，一夜之功，便可伪造万言！殿下——”她转向太子，眼中寒光迸射，“您手中那两张铁证，也是出自同源吧？”
长乐坊的死寂被骤然撕碎！太子在僵冷的马上，看着那足以诛九族却无法反驳的印纸在火光中狰狞晃动。暗渠口的墨九，趁机将那张沾着淤泥和体温的残页塞进了大理寺一个被推搡摔倒的年轻属官手中。
晨曦穿透薄云，照亮油墨坊门楣上湿漉漉的“印心斋”匾额。在兵甲与火焰构成的修罗场中，姜妙转身走向赵璟。他眉峰压着暗沉的愤怒，目光却在触到她的瞬间化为一道暖流，替她裹紧被晨露打湿的斗篷。指尖擦过她的耳鬓时，轻轻碰触到那深藏在肌肤下的、不断传来轻微灼烫感的青铜怀表，心头猛地一缩——
又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新裂纹，如同命运嘲弄的笔触，浮现在光滑冰冷的表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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