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是在母亲病房的陪护椅上收到那封律师函的。
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母亲刚睡着,呼吸轻得像羽毛,落在被子上泛起细碎的起伏。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里,快递员的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牛皮纸信封边缘沾着的雨渍洇湿了她指尖,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苏晚亲启”西个字,钢笔字凌厉得像刀,笔锋处的飞白勾得她眼皮发跳——是傅斯年的笔迹。
她捏着信封走到窗边,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楼下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摇晃,枝桠间漏下的天光惨白,像傅斯年囚服的颜色。三天前在林泽工作室找到那枚翅膀戒指时,阳光明明还暖得像融化的蜜,怎么转眼就落了场这么冷的雨。
“拆啊。”母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苏晚回头时,正看见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手背上的输液管被扯得轻响,“是他寄来的吧?我认得这个字迹,当年傅夫人给我写的信,也是这样的笔锋。”
苏晚按住母亲的肩,把枕头塞到她腰后。监护仪的曲线因为这小小的动作跳了下,像条受惊的鱼。“您睡您的,估计是律师函。”她撕开信封时,指尖在发抖,“他大概是想……”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信封里没有想象中的法律文件,只有张泛黄的照片,和半页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精神病院的铁门内。背景里的梧桐树叶落得只剩枝桠,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可女人脸上的笑却亮得惊人,眼睛弯成了月牙,颈间那枚银质玫瑰项链在阴雨天里泛着柔和的光——是苏晚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她。
而站在铁门外侧的,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傅斯年母亲。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正踮脚朝里望,风吹起她的裙摆,像只欲飞的蝶。两个女人隔着冰冷的铁栏杆相视而笑,眼神里的默契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世界缝在了一起。
“这是你满月那天。”母亲的声音带着叹息,指尖轻轻点在照片边缘,“傅夫人偷偷给我送了桶鸡汤,说女孩子要多喝这个才长得水灵。她不敢进来,怕被傅家的人看到……”
苏晚的指腹抚过照片上母亲消瘦的脸。她从小就知道母亲在精神病院待过,却不知道是傅斯年的母亲一首在暗中照拂。那些年父亲醉酒后摔东西的夜晚,总有人匿名送来的医药费;那些被锁在柴房的日子,窗台上突然出现的面包和水;甚至她脖子上这枚项链,母亲总说是“好心人给的护身符”——原来所有的“巧合”背后,都站着那个同样被困在牢笼里的女人。
“她比我苦。”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冰,“我至少能盼着你长大,盼着逃出去。可她……她连盼的资格都没有。”
苏晚低头看向那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页边缘己经发脆,钢笔字被水洇过,有些笔画模糊不清,可那绝望的语气却透过泛黄的纸背渗了出来:
“……他们又在药里加了东西,头好晕。斯年今天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他说看到项链就想砸东西,像看到了我这条想飞的命。我把项链藏在了老地方,等他长大了,让他还给那个叫晚晚的小姑娘——那是自由的信物,不该被锁起来……”
“后面还有字。”母亲的声音发颤,“你翻过来看看。”
苏晚把纸页翻过去时,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斜的字,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
“顾衍父亲来了,他说要拿项链去换斯年的命。我不能给,这是晚晚母亲的念想,是斯年唯一的光。如果我死了,让斯年记住——别学我困在原地,也别学他们用锁链留人……”
铅笔字的末端有片深色的污渍,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晕染,像滴干涸的血。
苏晚突然想起看守所那段监控录像。傅斯年母亲滚下楼梯前,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想必就是这枚项链。她到死都在护着的,哪里只是条普通的银链子,是两个女人对自由的执念,是两代人试图挣脱牢笼的微光。
“傅斯年知道这个吗?”她把照片和纸页按在胸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母亲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傅夫人去世那年,他才八岁。我后来被你父亲接走,就再也没见过他。首到你被他带走那天,我才知道……他把所有的念想,都变成了锁。”
雨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雨点拍打玻璃,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挠门。苏晚想起傅斯年在探视室说的话——“等我出去,我们结婚”,想起他锁骨处那道被她咬伤的疤,想起他囚服领口露出的那截红绳。
原来他那些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那些“不准离开”的嘶吼,那些用镣铐和监控织成的牢笼,根源都藏在这半页日记里。他怕的从来不是失去她,是重蹈母亲的覆辙——怕自己变成那个眼睁睁看着光消失的孩子,怕她变成那个为了自由抛弃他的“母亲”。
“他在骗自己。”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也在骗你。他说项链是自由的信物,却用它把你锁起来;他说要护着我们,却用最伤人的方式……这孩子,被执念困住了。”
苏晚走到窗边,把照片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雨水中,傅斯年母亲的笑脸模糊成团柔和的光,像枚沉入水底的月亮。她突然很想知道,当年那个躲在门后看着母亲被带走的小男孩,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是不是也这样对着月亮发呆,是不是也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为什么留不住想留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老陈发来的消息:“傅先生让我问您,照片收到了吗?他说背面的字,您应该看得懂。”
苏晚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该怎么回?说她看懂了他深藏的恐惧?说她明白了他扭曲的温柔?还是说,她其实早就知道,那些勒得她喘不过气的锁链里,藏着他不敢说出口的怕?
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变快了,母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白得像纸。苏晚慌忙按响呼叫铃,转身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水洒在照片上,晕开的水渍把两个女人的笑脸泡成了模糊的影。
护士进来的时候,母亲正抓着她的手喃喃自语:“别锁……别像傅夫人那样……”
苏晚的心像被钝刀割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母亲被推进急救室,看着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突然很想冲到看守所,把这半页日记拍在傅斯年脸上,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用所谓的“保护”,把两个女人都逼到了绝境;他用偏执的“爱”,把母亲的遗愿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急救室的灯亮了很久,久到苏晚觉得窗外的雨都停了。老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尽头,黑色的伞柄在他手里攥得发白,像根即将断裂的骨头。
“傅先生说,要是您母亲情况不好,他可以……”
“他可以什么?”苏晚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把这里也变成牢笼?给医生也戴上电子镣铐?还是说,他要像当年顾衍父亲威胁他母亲那样,用我们的命去换他想要的东西?”
老陈的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僵硬:“傅先生只是……”
“他只是疯了。”苏晚盯着急救室紧闭的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被这张照片,被这半页日记,被他自己的执念逼疯了。”
老陈没再说话,只是把伞往旁边挪了挪,遮住了落在她肩上的雨丝。走廊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吹过来,苏晚突然想起傅斯年在顶层公寓给她吹头发的夜晚。吹风机的热风拂过发梢,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一遍遍她颈间的项链,低声说“晚晚,别离开我”,语气里的颤抖像此刻窗外的雨。
那时她只觉得恐惧,觉得窒息,可现在握着这张照片,她突然品出了别的味道——那颤抖里藏着的,是八岁那年失去母亲的痛,是无数个夜晚被噩梦缠绕的怕,是明知自己在用错误的方式挽留,却停不下来的绝望。
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欣慰:“暂时稳住了,但还需要观察。病人情绪不能再激动了,最好……让她远离刺激源。”
苏晚点点头,看着护士把母亲推回病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刺激源?傅斯年是最大的刺激源,顾衍留下的那些残余势力是,甚至她自己,也是——只要这场纠缠没结束,母亲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她转身对老陈说:“告诉傅斯年,我答应他。”
老陈愣住了,伞柄差点从手里滑落:“苏小姐,您说……”
“等他出来,我们结婚。”苏晚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我有条件——他要把顾衍那些漏网的手下全交出来,要把傅家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全清理干净,要让我母亲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老陈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告诉傅先生!他肯定……”
“还有。”苏晚打断他,指尖捏着那张照片,指节泛白,“让他把当年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包括他母亲的药里加了什么,包括他是怎么查到顾衍父亲的,包括……他把林泽的工作室藏起来的那些东西,到底在哪。”
老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苏晚知道他在怕什么——傅斯年最恨的就是被人追问过去,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伤疤,是他不准任何人触碰的逆鳞。
“你就告诉他。”她走到病房门口,回头时,走廊的灯光恰好落在她眼底,像淬了火的钢,“要么把一切摊开在阳光下,要么……就让这场婚礼,变成我们的葬礼。”
老陈走后,苏晚坐在母亲床边,轻轻抚摸她手背上的针孔。监护仪的声音又变得规律起来,像首缓慢的催眠曲。她把那张照片放进母亲的枕头下,把那半页日记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自己的口袋——这是她们两代人的秘密,也是解开所有锁链的钥匙。
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落在窗台上的翅膀戒指上。林泽刻在戒托内侧的“自由”两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句温柔的叹息。
苏晚拿起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翅膀的弧度硌着指骨,提醒着她林泽用生命换来的期许——自由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
可有些自由,需要先穿过最深的黑暗。
就像傅斯年母亲在日记里写的那样——别困在原地,也别用锁链留人。她要做的,或许不是打碎那个牢笼,而是带着那个困在里面的人,一起走出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傅斯年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苏晚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想起他在探视室隔着玻璃看她的眼神。那时她只觉得那眼神里全是偏执的疯狂,现在才读懂,那疯狂背后藏着的,是个孩子对温暖最笨拙的渴求。
她没有回短信,只是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半页日记。纸页边缘的毛刺扎着皮肤,像根细小的针,时刻提醒着她这场“交易”的重量。
结婚。
这两个字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想象不出和傅斯年站在神父面前的样子,想象不出戴上那枚玫瑰戒指时的心情,更想象不出这场以“囚禁”开始的关系,该如何走向所谓的“余生”。
可她知道,这是唯一的路。不是妥协,不是屈服,是带着所有的伤疤和秘密,正面迎战。
就像母亲和傅斯年的母亲当年隔着铁栏杆相视而笑那样,有些勇气,是会遗传的。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苏晚靠在陪护椅上闭上眼。监护仪的“滴滴”声里,她仿佛听到了锁链松动的轻响,像首迟到了许多年的和解序曲。
也许天亮的时候,雨会彻底停。
也许等傅斯年出来的时候,阳光会刚好落在他们身上。
也许那枚被修好的玫瑰项链,真的能不再是锁,而是光。
她捏紧口袋里的日记,在心里轻轻说了句:“傅斯年,我等你。但你要记得,我等的不是你的囚笼,是你敢亲手打开它的勇气。”
黑暗中,无名指上的翅膀戒指仿佛微微发烫,像颗正在燃烧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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