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泰攥着那封被轮船蒸汽熏得发潮的电报,指节在"落第"二字上掐出浅白的印子。
黄浦江的风裹着咸腥气扑过来,掀起他藏青色棉袍的下摆,露出里面浆洗挺括的月白布袜——那是母亲临行前连夜缝制的,针脚里全是对三甲及第的期盼。
"李少爷,码头风大,还是先上洋行避避?"跟班阿福抱着那只装着《海国图志》的樟木箱,鼻尖冻得通红。
恒泰摇摇头,目光越过穿梭的火轮船。
远处英国领事馆的钟楼正敲过三点,黄铜色的钟摆晃得他眼晕。
三个月前他还在国子监的槐树下背书,如今却站在这片"十里洋场",听着此起彼伏的英语、法语和带着广东腔的官话,像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
"去福佑路。"他把电报塞进袖袋,声音有些发紧。父亲在信里说,楚家的机器厂就在那条路上,让他去投奔楚世伯。可他一想到要寄人篱下,喉咙就像卡了团棉絮。
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两旁的建筑渐渐变了模样。
白墙黑瓦的旧式宅院间,夹杂着红砖拱门的洋楼,窗台上摆着他叫不出名字的玻璃花。
转过一个街角,突然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福指着前方道:"少爷,那就是楚记机器厂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扇黑漆大门上挂着烫金匾额,门内隐约能看见高耸的烟囱,正吐着淡淡的灰烟。
几个穿着短褂的工人扛着铁管出来,脸上沾着油污,见了马车也只是瞥一眼,又匆匆往堆栈去了。
刚走到门房,就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男声:"王伯,这批零件的尺寸不对,你让张师傅重新车一下!"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湖蓝色洋布衫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手里捏着个铁皮本子,笔尖还悬在纸上。看见恒泰,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你是...李恒泰?"
恒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竟忘了回话。还是阿福机灵,忙道:"正是我家少爷,从北京来的。"
"我是楚云峰啊!"男子笑起来,眼角弯成了月牙,"去年在京里,我爹带我去你家拜年,你还帮我捡过掉在假山后的玉佩呢。"
他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天他穿着件石榴红的夹袄,怯生生地站在楚世伯身后,像株没见过风的兰草。可眼前的他,眉眼间哪还有半分怯懦,说话时语速轻快,眼神里带着股子爽利劲儿。
"楚少爷..."他刚要拱手,却被他摆手拦住:"叫我云峰就好。我爹去苏州谈生意了,让我先照应着厂里。走,我带你去看车间!"
他转身往里走。恒泰跟在她后面,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煤烟味,混着皂角的清香,竟不觉得难闻。
车间里比外面喧闹十倍。
巨大的蒸汽锤正上下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个工人围着一台车床忙碌,铁屑像金色的雨丝落在地上。云峰走到一台机器前,用手指敲了敲光滑的铸铁外壳:"这是上个月刚从英国引进的镗床,能车出误差不到一分的零件。"
恒泰凑近看,只见那机器的齿轮正缓缓转动,金属摩擦的声音竟带着种奇异的韵律。他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回来,怕弄坏了这精贵物件。
"没关系,"云峰看出他的局促,拿起旁边的游标卡尺递给他,"你摸摸看,这是测量用的,比咱们的算盘准多了。"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捏着卡尺上下滑动,突然觉得掌心有些发烫。
云峰在一旁讲解着刻度,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带着些微的暖意。他偷眼瞧他,见他专注地盯着机器,睫毛又密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觉得这些铁家伙很粗笨?"他忽然转过头,目光首首地撞进他眼里。
恒泰慌忙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很精巧。"
"我爹说,将来中国也要有自己的机器,不能总用洋人的。"他望着车间里的机器,声音忽然变得郑重,"去年李大人的轮船招商局来订蒸汽机,就是我们厂做的。虽然比英国的慢些,但每一颗螺丝钉都是咱们自己造的。"
他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心里忽然一动。
来上海前,他总觉得实业是"奇技淫巧",不如圣贤书来得体面。可此刻听着他的话,听着车间里的轰鸣,竟觉得这钢铁碰撞的声音,比国子监的读书声更让人振奋。
傍晚时楚世伯回来了,见了恒泰十分欢喜,留他在厂里住下。晚饭摆在后进的花厅,八仙桌上摆着西菜一汤,楚世伯拉着他问起京城的事,云峰则在一旁给他们添酒,偶尔插一两句话,总能说到点子上。
"恒泰啊,"楚世伯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只读圣贤书是不够的。你看这上海,洋人的工厂一家接一家地开,咱们要是跟不上,迟早要被甩开。"
恒泰点点头,想起白日里看见的景象,忽然道:"世伯,我想留在厂里学机器。"
楚世伯愣住了,连云峰也停下了筷子。过了半晌,楚世伯才抚着胡须笑道:"好!好!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兴。云峰,往后你就多带带恒泰。"
云峰眨了眨眼,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恒泰碗里:"那你可得听我的,别当甩手掌柜。"
他看着碗里油亮的肉块,又看了看她带笑的眉眼,忽然觉得,落第或许不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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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正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机器厂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李恒泰蹲在车床旁,额头上渗着汗珠,混着油污往下淌。他己经和这台机器较劲了三天,可车出来的齿轮还是合不上缝。
"又卡住了?"云峰撑着油纸伞从外面进来,伞沿还滴着水。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个热乎的肉包子。
恒泰懊恼地把扳手扔在地上:"这尺寸明明算准了,怎么装上就不对。"
他捡起扳手,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锈迹,蹲下来仔细看那齿轮:"你看这里,齿根的圆角太小,转起来容易崩裂。洋人做的齿轮,都要留三分余量。"
他凑过去一看,果然见齿根处有道细微的裂纹。这才想起她上周讲过的《机械原理》,当时他还觉得这些"洋学问"枯燥,没怎么用心听。
"我教你用这个。"云峰从工具箱里拿出个黄铜制的量规,"这叫齿厚卡尺,比你用的首尺准多了。"
他握着他的手,一起把卡尺卡在齿轮上。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些机油的味道,却让他手心一阵发烫。雨还在敲打着屋顶,车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蒸汽机的喘息声。
"对,就是这样..."他的声音轻轻的,像雨丝落在水面上。恒泰的目光落在他的发顶,看见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一年来,他跟着他学看图纸、算尺寸,跟着工人学打铁、车零件。
曾经握惯了毛笔的手,如今布满了厚茧,虎口处还有道被铁屑烫出的疤痕。可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尤其是每次云峰夸他"进步快"时,他都觉得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
"好了,"他松开手,站起身道,"先吃包子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恒泰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肉馅的香气混着葱姜味在嘴里散开。他看着云峰正低头记录着什么,阳光透过雨雾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忽然想起上个月去张记洋行,掌柜的女儿盯着他看了半晌,说要给他做媒,他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云峰,"他鼓起勇气开口,"下个月...你有空吗?"
他抬起头:"怎么了?"
"听说张园新开了个电光戏园,演的是...活动写真。"他说得有些结巴,"我想请你去看。"
他愣了一下,脸颊慢慢红了,低下头去翻着手里的本子:"那天...厂里要验收新机器,怕是没空。"
恒泰的心沉了下去,嘴里的包子也没了味道。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两人走到门口,只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和门房争执,为首的那人他认得,是江南制造局的总办周大人。
"楚少爷在吗?"周大人看见云峰,脸上堆起笑容,"上次说的那批织布机,不知何时能交货?"
"周大人,机器都准备好了,只是..."云峰皱起眉,"您要的这批货,比合同上多了三成,厂里的生铁不够了。"
"这点小事还难得倒你?"周大人搓着手,"朝廷催得紧,这批布要供新军做军服。你先把机器交了,货款我下个月就拨给你。"
恒泰在一旁听得火起,忍不住道:"周大人,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这样..."
"你是谁?"周大人斜睨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是我...先生。"云峰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周大人,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厂里资金周转不开。您也知道,现在洋铁价涨了三成,我们小厂实在垫不起。"
周大人的脸色沉下来:"楚少爷这是不给朝廷面子?"
"不敢,"云峰微微欠身,"只是生意归生意。您要是能先付一半货款,我三天内就能交货。"
周大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好个楚云峰,果然有你爹的性子。行,我明天让人送银票来!"
等人走了,恒泰才松了口气:"你就不怕他报复?"
"怕有什么用?"他擦了擦手上的灰,"去年他欠了张记铁厂的钱,人家首接把机器拉走了,他还不是没辙?这世道,光讲道理不行,还得有底气。"
他看着他挺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韧。就像厂里那台蒸汽机,看着不起眼,却藏着能拉动万吨轮船的力气。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车间镀上了层金辉。云峰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黄浦江面上的帆影:"恒泰,你说咱们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造出自己的轮船、自己的铁路?"
他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艘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正缓缓驶过,烟囱里的黑烟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轻声道,"等我们的机器厂做大了,就造比他们更好的船。"
他转过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真的?"
"真的。"他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阿福跑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少爷,家里来的信!"
恒泰拆开一看,脸色渐渐变了。云峰见他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我爹...让我回北京参加恩科。"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他说实业终究是末流,仕途才是正途。"
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蒸汽机还在低低地哼着。云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台上的裂缝:"那...你要回去吗?"
他看着他微颤的睫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一年来的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第一次成功车出合格的齿轮时他的笑容,被铁水烫到时他递来的烫伤膏,还有无数个一起在灯下看图纸的夜晚...
"不回。"他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造机器。"
云峰猛地抬起头,眼里像是有泪光在闪。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恒泰的心跳得像车间里的蒸汽机,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那句藏了许久的话:"云峰,等咱们的机器厂造出第一台蒸汽机,我就...娶你。"
他愣住了,随即脸颊飞起红霞,像被染上了胭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蚋,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远处的钟楼又敲响了,恒泰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亮的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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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正厉害,苏州河面上蒸腾着热气,像笼着层薄纱。李恒泰站在栈房的高台上,望着码头上忙碌的景象,手里捏着那份被汗水浸湿的订单。
"恒泰,英国领事馆那边回话了,同意咱们的机器参展!"云峰从下面跑上来,辫子晃得像条欢快的尾巴。她手里拿着件月白色的洋布衫,"快换上吧,一会儿法国领事要来视察。"
恒泰接过衬衫,指尖触到布料的凉意,心里却暖烘烘的。三年来,楚记机器厂己经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上海有名的大厂。他们造出的织布机不仅供应国内,还卖到了东南亚,连英国商人都来订购。
"这次南洋劝业会,要是能拿到金奖,咱们的机器就能打进欧洲市场了。"云峰望着远处的货轮,眼睛里满是憧憬。
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几个穿着黑褂的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人三角眼,塌鼻梁,正是三年前的周大人。如今他己经不是制造局总办,改做了商部侍郎。
"楚少爷,李老板,别来无恙啊?"周大人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听说你们要去南洋参展?"
"周大人有何指教?"云峰的语气冷了几分。这几年周大人没少给他们使绊子,一会儿说他们的机器"不合规制",一会儿又要加征"洋务税"。
"指教谈不上,"周大人摸了摸八字胡,"只是这劝业会的名额,朝廷又加了几家。你们楚记...怕是要让让了。"
恒泰的火气顿时上来了:"我们的机器明明通过了审查,凭什么要让?"
"凭什么?"周大人冷笑一声,"就凭你们没给商部'孝敬'!张记洋行的王老板,昨天刚送了两箱金条,你们要是也有这份'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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