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
残雪在关隘的垛口间蜷成最后一捧白时,李恒泰勒住缰绳的手微微发紧。乌骓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雾在料峭的风里散得极快,倒像是去年深秋在这里挥别的那声叹息,明明灭灭间就漫过了整座雁门关。
他翻身下马时,靴底碾过的碎冰发出细碎的脆响。西斜的日头把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青砖缝里钻出的草芽还裹着霜,却己经敢往阳光里探身了。李恒泰解下披风搭在臂弯,目光越过空荡荡的瓮城,忽然就看见城根下那丛老酸枣树——去年楚云峰就是靠在那树干上,军绿色的披风扫过满地枯叶,说"明年开春,我在这里等你"。
风里忽然卷来熟悉的皂角香气。
李恒泰猛地回头,就见楚云峰站在箭楼的阴影里,玄色常服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攥着个油纸包。他比去年清瘦些,下颌线绷得更紧了,可那双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浸了春雪的星子。
"你倒是准时。"楚云峰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被风吹出来的沙哑。他往前走了两步,油纸包在手里转了半圈,"知道你爱吃甜的,从大同府带的糖火烧,还热着。"
李恒泰接过纸包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掌心。楚云峰的手总比常人凉些,此刻却带着点炭火的温度,像去年寒夜里,他把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按在李恒泰发烧的额头上。那点温热顺着指尖爬上来,李恒泰喉结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路上积雪化了大半,耽搁了半日。"他低头咬了口糖火烧,芝麻的焦香混着红糖的甜在舌尖漫开,眼眶却莫名发热。去年离京时,楚云峰在城门外塞给他的也是这样一包糖火烧,只是那时两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分别。
楚云峰忽然笑了,伸手替他拂去肩头沾的草屑:"看你这样子,倒像是饿了三天。"指尖落下时极轻,却在李恒泰颈后留下一点滚烫的触感,"我让人在关内备了住处,先歇脚?"
穿过关楼的门洞时,风忽然转了向,卷着沙尘往人眼里钻。李恒泰下意识偏头,楚云峰却比他更快地抬手,用袖口替他挡住了眼睛。布料上的皂角香忽然变得浓郁,混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墨香,像浸在温水里的茶包,慢慢把去年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都泡得温润起来。
"去年你走后,"楚云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迟疑,"我总来这关楼里坐着。"他的手指还停在李恒泰眉骨上,指尖微微蜷着,"看关外的云从早跑到晚,就想起你说过,江南的云是飘在水里的。"
李恒泰猛地睁眼,正撞进楚云峰的瞳孔里。
暮色己经漫进了门洞,把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楚云峰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倒像是把去年深秋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了那片阴影里。
住处就在关城内侧的老营盘里,三间瓦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新换的毡子。
楚云峰把李恒泰的行囊往墙角一放,转身就去灶房烧水,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里,李恒泰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笔洗,里面养着株刚冒芽的兰草——那是他去年落在楚云峰书房里的。
"这里比不得京城暖和。"楚云峰端着铜盆进来时,热气在他鬓角凝成细小的水珠,"晚上烧了炕,你要是还觉得冷......"他顿了顿,把铜盆往桌上一放,"就跟我说。"
李恒泰伸手去碰盆里的热水,指尖刚沾到水面,就被楚云峰攥住了手腕。对方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力道却不轻,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李恒泰抬头时,正看见楚云峰喉结滚动,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像关外流窜的风沙,粗粝却滚烫。
"恒泰,"楚云峰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去年冬天,我去了趟江南。"他的拇指在李恒泰手腕内侧轻轻,那里有颗淡红色的小痣,是李恒泰小时候被烫伤留下的,"你说的那片梅林,我去看了。"
李恒泰的心猛地一跳。去年分别前,他在楚云峰的书房里临摹《梅花图》,随口提了句老家后院的梅林,说等到开春,落英能铺满半条巷子。那时楚云峰正低头研墨,只"嗯"了一声,他还以为对方没往心里去。
"雪下得太大,"楚云峰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移,停在脉搏跳动的地方,"梅花开得倒好,就是太冷清了。"他忽然笑了笑,眼里的风沙慢慢沉淀下来,"我站在梅树下,总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卷着哨声掠过瓦檐。
李恒泰看着楚云峰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角新添的细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这人在雁门关外替他挡箭时,肩上渗出的血珠落在自己手背上,也是这样滚烫的温度。
"我也想你。"李恒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没敢再看楚云峰的眼睛。他的手指蜷了蜷,攥住了对方的衣襟,布料下的肋骨硌得他手心发疼,"在江南的夜里,总想起你这里的火盆。"
楚云峰忽然把他往怀里一带。
李恒泰的额头撞在对方胸口,听见沉闷的心跳声从胸腔里传出来,像关城墙上的更鼓,一下下敲在他心上。楚云峰的手臂勒得很紧,下巴抵在他发顶,皂角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漫过来——李恒泰忽然想起,这人去年中箭的伤,怕是还没好利索。
"以后别再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李恒泰的声音闷在对方衣襟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你肩上的伤......"
"早好了。"楚云峰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安抚受惊的小兽,"倒是你,信里说染了风寒,现在好些了?"他忽然低头,鼻尖擦过李恒泰的鬓角,"让我看看。"
李恒泰刚抬起脸,就被堵住了嘴唇。
那吻来得又急又凶,带着点炭火的灼热和糖火烧的甜香,像关外流窜了一冬的风沙,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山谷。
楚云峰的舌尖撬开他的牙关时,李恒泰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去年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对着信纸发呆的晨昏,忽然都有了归宿。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了上来,把银辉洒在炕沿上。楚云峰的手顺着李恒泰的腰线往下滑,停在腰间的玉带扣上,指腹着冰凉的玉质时,忽然顿住了动作。
"我......"他喘着气离开李恒泰的唇,额头顶着对方的额头,睫毛上沾着彼此的呼吸,"是不是太急了?"
李恒泰摇摇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的指尖擦过楚云峰颈后的碎发,那里还留着去年被箭羽划伤的浅疤,像条沉默的河流,载着他们没说出口的牵挂,流了整整一个冬天。
"楚云峰,"李恒泰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楚云峰的眼睛忽然亮了。
他低头再吻下来时,动作温柔了许多,像春风拂过刚解冻的河面,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李恒泰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发抖,解开他衣襟盘扣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倒像是当年在演武场,第一次握住长枪的少年郎。
烛火在窗纸上摇曳,把两道交缠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恒泰的手指陷进楚云峰浓密的发间,听着对方在耳边低低的喘息,忽然觉得那些跨过关山的思念,那些熬过寒冬的等待,都在这一刻有了最好的归宿。
天快亮时,李恒泰被冻醒了。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炕沿上,楚云峰的手臂还牢牢圈着他的腰,呼吸均匀地洒在颈窝里。李恒泰轻轻动了动,才发现对方只盖了半条被子,大半条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刚想把被子往楚云峰那边拉,对方却忽然醒了。
楚云峰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把他往怀里又紧了紧,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冷了?"
"没有。"李恒泰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对方结实的胸膛,"你把被子都给我了。"
楚云峰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传到李恒泰心上,像极了关外初春的惊雷,沉闷却充满生机。"我火力壮。"他低头吻了吻李恒泰的发顶,手指在他后背上慢慢画着圈,"倒是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李恒泰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他能闻到楚云峰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皂角香,是去年冬天他在信里反复叮嘱"按时换药"的味道。原来有些牵挂,不用挂在嘴边,也能顺着信纸,跨过千山万水,落在彼此的生命里。
"天亮后带你去看样东西。"楚云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困意,"在关城西边的烽火台......"
李恒泰迷迷糊糊地应着,听着对方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听着窗外的虫鸣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忽然想起去年深秋,楚云峰也是这样,把他护在怀里,在雁门关的寒夜里守了整整一夜。那时他们之间还隔着层薄薄的窗纸,如今那层纸被春风吹破了,露出的是比关外草原更辽阔的天地。
第二天清晨,李恒泰是被鸟鸣吵醒的。炕头的炭火还留着余温,楚云峰己经不在了,只在枕头上留下了根黑色的发带。他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边,上面还搭着件楚云峰的厚披风。
推开房门时,晨光正漫过城墙的垛口,把整座关城都染成了金红色。楚云峰就站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手里拿着柄长弓,晨光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流动,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醒了?"楚云峰转过身,弓弦上还搭着支箭,"刚想去叫你。"他抬手往城墙方向指了指,"看那边。"
李恒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就见关城内侧的城墙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迎春花。鹅黄色的花苞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是昨夜春风偷拆了千封家书,把所有的思念都酿成了花。
"我让人从山脚下移栽的。"楚云峰走过来,把披风披在他肩上,指尖在领口处轻轻系了个结,"你说过,江南的春天是从迎春花开始的。"
李恒泰的眼眶忽然就热了。他想起去年在楚云峰的书房里,自己对着一幅《江南春景图》发呆,说最喜欢画里的迎春花,金灿灿的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子。那时楚云峰正在写军报,笔尖顿了顿,说"等到来年,让你在雁门关也看见"。
原来有些人的承诺,真的会像种子一样,在寒冬里扎根,在春天里发芽。
吃过早饭,楚云峰果然带着李恒泰去了关城西边的烽火台。沿着夯土台阶往上走时,李恒泰发现台阶两侧的石缝里都冒出了新绿,楚云峰说那是芨芨草,到了夏天能长到半人高,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波浪。
"去年冬天雪大,"楚云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伸手拉他一把,"这烽火台塌了半边,我让人修了整月。"他忽然停在顶端的平台上,转身朝李恒泰笑了笑,"你看那边。"
李恒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关外的草原在晨光里铺展开来,像块被春风熨烫过的绿绒毯。
远处的羊群白得像散落的云,牧民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苍凉的温柔。而烽火台的垛口边,不知何时摆了张石桌,桌上放着砚台和宣纸,旁边还立着个小小的铜炉,里面焚着的檀香正袅袅升起。
"知道你爱写字。"楚云峰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以后想写了,咱们就来这里。"他的呼吸拂过李恒泰的耳廓,带着点痒意,"你写江南的春水,我写关外的长风,好不好?"
李恒泰拿起桌上的狼毫,蘸了点墨。风吹过宣纸,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忽然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词句都显得多余。楚云峰的心跳就在他身后,像最动听的韵律,而眼前的草原和长风,都是这韵律里最温柔的注脚。
"楚云峰,"李恒泰放下笔,转身回抱住他,"我们今年秋天,去江南看梅花好不好?"
楚云峰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盛了整个春天的光:"好。"他低头吻了吻李恒泰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风从烽火台的垛口钻进来,卷起落在石桌上的宣纸。纸上还没有字,却己经写满了春天的故事——关于雁门关的残雪,关于江南的梅林,关于两个男人跨越关山的牵挂,终于在这个春天,长成了彼此生命里最茂盛的风景。
傍晚回到营盘时,李恒泰发现灶房的梁上挂着串腊肉,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红得像火。
楚云峰说这是当地老乡送的,说他们这些守关的将士辛苦,该补补身子。李恒泰笑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忽然觉得这烟火气里,藏着比京城繁华更动人的安稳。
"晚上做你爱吃的红烧肉。"楚云峰系着围裙在案板上切肉,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夕阳从窗棂里照进来,在他手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去年深秋,李恒泰替他包扎伤口时,落在纱布上的阳光。
李恒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刚认识楚云峰的时候。
那时楚云峰还是个刚从边关回来的少年将军,在庆功宴上被灌了酒,红着脸说"关外的月亮比京城圆",引得满堂大笑。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个浑身带着风沙气的人,会在多年后,为他洗手作羹汤,在雁门关的春夜里,煮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
"发什么呆?"楚云峰忽然回头,手里还拿着把菜刀,脸上沾了点面粉,倒显得有些憨态,"过来帮忙剥蒜。"
李恒泰走过去,刚拿起头蒜,就被楚云峰拉住了手。
对方的掌心还带着生肉的凉意,指尖却滚烫,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圈。
"恒泰,"楚云峰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落在他的唇上,"下午在烽火台,我没敢......"
李恒泰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嘴唇。
灶膛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渐渐烧开,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眉眼。楚云峰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伸手将李恒泰紧紧抱住。这个吻比昨夜温柔了许多,像慢火熬着的汤,一点点炖出了岁月的醇厚。
"我知道。"李恒泰离开他的唇时,鼻尖蹭着对方的鼻尖,"我都知道。"
楚云峰忽然笑了,眼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似的。
他低头在李恒泰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然后捡起地上的菜刀,继续切肉。只是那切肉的动作,却带着点抑制不住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烟火和温柔。
晚饭时,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桌上,把两碗红烧肉映得油光锃亮。
楚云峰不停地往李恒泰碗里夹肉,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他笑。李恒泰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你也吃啊。"
"看你吃就够了。"楚云峰拿起他的碗,替他舀了勺汤,"在江南是不是没吃到这么地道的?"
李恒泰喝了口汤,滚烫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
他想起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锦衣玉食,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首到此刻坐在这雁门关的瓦房里,看着对面这个眼里只有自己的男人,才明白原来最珍贵的滋味,从来都不在精致的宴席上,而在这带着烟火气的陪伴里。
夜里躺在床上,李恒泰听着楚云峰在身边均匀的呼吸,忽然想起白天在烽火台看到的草原。
原来有些感情就像这草原,看似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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